77.第77章
程恪第一次失眠失得這麼徹底,一整夜他都沒睡著,就那麼躺床上愣著。
江予奪一直在卧室里,但沒有睡覺。
坐在窗口看著外面。
程恪不知道他在看什麼,客廳的窗口能看到街,卧室的窗口外面是後院,院牆挺高的也沒有欄杆。
只能看到那盞燈吧。
江予奪並沒有在發獃,他發獃的時候都不會抽煙,但這一夜他都在抽煙。
雖然他非常小心地把窗戶打開一條縫,嘴對著縫吐煙,煙頭也儘可能地伸到窗外,程恪還是能感覺到屋裡煙霧繚繞的。
擱平時他肯定會起來打人了,不能不抽嗎,抽的時候不能出去嗎!
但這一晚上他都沒吭聲。
天亮的時候,江予奪起身輕輕地走出卧室,大概是洗漱。
再推門進來的時候程恪聽到他小聲罵了一句:「我操這麼嗆。」
程恪沒動,能聽到他拿了件衣服開始在屋裡扇著,估計是想把煙給扇出去。
不過沒什麼用,程恪聽得有點兒想笑。
「程恪!」江予奪喊了他一聲。
「嗯?」程恪應著。
「別裝睡了,」江予奪說,「起床出去,嗆死了你一晚上沒感覺嗎?」
「……沒有。」程恪坐了起來,他還以為江予奪琢磨事兒沒有注意到他沒睡著。
「陳慶一會兒帶早點過來,」江予奪說,「先吃了再睡吧。」
「陳慶?」程恪愣了愣。
「他媽包了餃子,讓他帶過來。」江予奪說。
「哦,好。」程恪下了床去洗漱。
洗漱的時候江予奪照例跟了過來,靠在門邊看著他。
不過今天比上回要周到得多了,牙膏已經擠好了,程恪洗完臉他幫著擰了毛巾,然後一隻手兜著程恪後腦勺,一隻手拿著毛巾,往他臉上一通搓。
「哎操,」程恪感覺自己五官都讓他搓移位了,多虧了這毛巾軟,「你幫我蛻皮呢?」
「太用力了嗎?」江予奪拿開了毛巾。
「趕上搓澡了,我這是臉不是後背。」程恪嘆氣。
江予奪笑了笑,把毛巾搓好掛上了。
陳慶來得很快,餃子還是熱氣騰騰的,放下餃子之後他又捏了倆擱嘴裡:「我就不跟你們一塊兒吃了,今兒老總過來,我不能遲到。」
「快走吧。」江予奪揮揮手。
陳慶走了之後,他倆坐桌子旁邊沉默地吃著餃子。
事兒一忙完,哪怕只是個洗漱,閑下來之後,腦子就會往前倒,昨天的事兒一翻起來,頓時就有些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程恪看了一眼江予奪,一夜沒睡,江予奪臉上看不出來什麼疲憊和倦容,跟往常差不多。
但沉默著一個一個吃餃子的樣子,又讓程恪覺得他跟平時有點兒不一樣。
江予奪平時吃東西樣子特別香,跟餓了三千多年剛出土一樣,吃餃子絕對不會排隊進嘴,都得加塞兒,今天卻吃得挺整齊,一個吃完咽了才拿起下一個。
食量倒是沒減,不光沒減,要不是程恪一次往自己碗里扒拉了十多個,估計早點都吃不飽。
吃完餃子,江予奪盯著他看了半天,像是下決心似的,最後往桌上一趴:「你之前問我心理醫生的事,不是吃醋,對吧?」
程恪愣了愣,揣在兜里的手趕緊捏了一下,確定手機在兜里,而且自己這一夜都沒睡,江予奪沒有機會拿他手指頭解了鎖看到那個通話清單。
一會兒就得刪掉。
他沒有說話,拿不準江予奪問他這話的意思。
江予奪似乎也沒等他的回答,從桌子下面摸出了一張煙殼紙,拿了筆往上寫著:「羅姐是我的心理醫生,但是她聯繫不上我,只能等我聯繫她。」
「聯繫不上你?」程恪問。
「我從來不用能找到我的號碼給她打電話,」江予奪摳了摳桌上一塊掉了的漆,誇哧一下摳掉了一大塊,「應該買塊桌布了。」
程恪明白了為什麼通話清單上找不到外地的號碼。
很心疼。
江予奪大大咧咧囂張不耐煩的表象之下,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小心翼翼。
煙殼紙上的字寫完了,江予奪沒有動,拿著筆還是看著紙,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放下了筆,抬眼看了看程恪,慢慢把煙殼紙推到了他面前。
「這是……羅姐的,」江予奪說得非常慢,但是沒有停,「電話號碼。」
程恪有些吃驚地看著他,需要用別的電話才能聯繫,不能讓任何人發現的心理醫生的號碼,就這麼放在了自己面前。
這不僅僅是信任,更是一種信號。
「幫幫我,」江予奪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救我。
江予奪昨天晚上的話還能清晰地在腦子裡回放,也許是因為從混亂中暫時脫離,也許是因為「他們」已經離開,這一次,江予奪用了更含蓄的表達。
幫幫我。
在程恪看來,這兩者並沒有什麼區別,甚至因為江予奪再一次的收斂隱藏的這句「幫幫我」而更難受了。
這是江予奪在黑暗裡掙扎了很久,才鼓起勇氣艱難伸出的手,甚至都不敢向四周揮動,只是小心地摸索。
程恪拿過煙殼紙,江予奪寫了那麼長時間,上面只有羅姐和一個城市的名字,外加一個手機號,每一筆都很重,肉眼都能看到被筆尖深深壓凹的痕迹。
江予奪寫的「名片」,他看過不止一次,還是頭一回能在背面摸到字跡。
不過之前程恪的猜測沒有錯,這的確是一個靠南的,過年不下雪的城市。
「你可以給她打電話嗎?」江予奪問。
程恪的指尖在煙殼紙背面來回摸著,沉默了兩秒:「我能去見她嗎?」
江予奪愣了愣:「真的嗎?」
這句反問讓程恪鼻尖發酸,他點了點頭:「她方便見我的話,我就過去。」
「嗯。」江予奪低頭趴在了自己胳膊上。
「如果她方便見我,」程恪說,「你跟我一塊兒去嗎?還是我一個人?」
「我跟你……一塊兒,」江予奪說,「你一個人,她可能不會見你。」
「好。」程恪伸手過去,輕輕把他頭上支楞起來的膠條按了按。
江予奪畢竟經歷的不是普通的傷害,心理醫生也不可能輕易就跟一個陌生人聊自己病人的私事。
「你有時間嗎?」江予奪抬起頭,「許丁不是說你們要開業了。」
「開業之前的事兒不需要我天天去店裡,沒時間也會去,」程恪說,「這是很重要的事。」
「那……」江予奪猶豫著,「我找羅姐嗎?」
「隨便,你不想找她,就我來打電話。」程恪說。
江予奪抓著手機,過了一會兒站了起來,拿著手機往院子里走了過去:「我打。」
程恪看著他走進院子,把跟過去的喵扔回屋裡,再把門關上。
這個給心理醫生打電話的決定,對於江予奪來說應該挺艱難的,所以他不希望有任何人聽到,連喵也不能偷聽。
但程恪問他的時候,就希望他能自己打這個電話,更容易說清事情,也更能在某種感覺上把握主動。
他起身過去倒了杯水,捏了兩顆貓糧餵給喵。
喵抱著他的手,連貓糧帶手指頭啃得津津有味。
程恪輕輕嘆了口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喵天天跟江予奪在一起,他覺得喵吃飯都跟江予奪一個德性,尾巴上放一顆貓糧說不定它就能把尾巴吃掉。
這種三餐一定要吃夠數,無論有沒有胃口都必須吃而且要吃夠平時飯量的習慣,到底是怎麼養成的,程恪想想都有點兒難受。
江予奪的電話很快就打完了,拿著手機進了屋。
「怎麼樣?」程恪問。
「我說帶個朋友過去見她,」江予奪說,「羅姐說好。」
「有沒有問我是什麼人?什麼工作之類的?」程恪又問。
「撿破爛兒的。」江予奪說。
「……你就這麼說的?」程恪瞪著他。
「沒,」江予奪笑了笑,大概是電話對於他來說打得很辛苦,這個笑容是生扯出來的,「說你是我特別重要的朋友。」
「嗯。」程恪笑笑。
「不過……沒說男朋友,」江予奪說,「沒關係吧?」
「這能有什麼關係,」程恪說,「男朋友不是說給誰聽的,只是我們倆自己的關係。」
「嗯。」江予奪蹲到他旁邊,用手逗著喵,「羅姐說可以約在……後天。」
「沒問題,」程恪拿出手機,「我們可以訂明天的票。」
「什麼票?」江予奪迅速抬頭問了一句。
「機票。」程恪說。
江予奪沒有說話,但表情的變化他還是看到了。
「你不想坐飛機?」程恪問。
「能坐……大巴嗎?」江予奪問,「大巴不用身份|證。」
「你……」程恪看著他,「身份|證不會是假的吧?」
「不是假的,」江予奪說,沒等程恪說話,他又很快補了一句,「就坐飛機吧。」
然後飛快地進了卧室,翻了半天,拿著自己的身份|證出來遞給了程恪:「你看,是真的。」
程恪接過來,盯著上面帶著幾分稚氣的江予奪的臉看了一會兒,慢慢反應過來,以江予奪打電話都要那麼小心的習慣來說,身份|證這種使用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迹的東西,自然是能不用就不用。
「沒事的,」程恪說,「你要不想坐飛機,我們就坐大巴。」
江予奪搖了搖頭:「不用,我是因為……有病,才會覺得……危險。」
這話聽得程恪一陣疼,蹲下摟住了他,沒有說話。
這種時候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是的你有病,但沒關係,不你沒病……無論怎麼說,都那麼不合適。
最終程恪還是買的機票,江予奪的身份|證除了幫盧茜租房的時候複印一下之外,這大概是第一次正式使用。
「這樣就算訂好票了?」他看著程恪手機上出票成功的簡訊問。
「嗯。」程恪點點頭,「到機票拿票就行。」
「我沒坐過飛機。」江予奪說。
程恪在他臉上看出了一絲意外的興奮,手指在江予奪臉上勾了勾:「那這次就坐了,回來的時候我們坐頭等艙吧。」
江予奪笑了笑,沒有說話。
程恪弄不清江予奪現在的想法,他應該是承認了自己有病,因為看得到所有人都看不到的「他們」,但在這種避開並不存在的危險狀況時,他又依然是相信危險存在的。
這樣的矛盾讓江予奪在出發前的兩天里情緒有些波動,一會兒會緊張地站到窗口,一會兒又有些興奮地來打聽。
「程恪,」江予奪拿出個旅行箱,「多大的箱子能上飛機?這個行嗎?」
「行,」程恪點點頭,「咱們就去兩天吧?拿個小旅行袋裝衣服就行了,就點兒內衣褲。」
「我想拿箱子,」江予奪說,「看起來比較像旅行。」
「那就拿吧,正好我的衣服就一塊兒放箱子里了,」程恪說,「你幫我把我放你這兒換洗的那兩套擱進去就行。」
「嗯。」江予奪往箱子里放著衣服。
「喵怎麼辦?」程恪問。
「兩天的話沒問題,可以用那個自動餵食器,如果……耽誤了的話,讓陳慶過來喂一下也可以。」江予奪說。
程恪不知道他覺得什麼事情會耽誤,但江予奪的情緒很快又揚起來,就這麼反反覆復,一直到去機場的計程車停到了樓道口,他倆拿著箱子出門的時候,江予奪才說了一句:「我害怕。」
「不怕,」程恪說,「有我呢。」
「你沒什麼用,」江予奪大概是情緒緊張,一點兒面子都沒給他留,「還只有一條胳膊。」
「那你先看看,他們在嗎?」程恪說。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又往樓道外掃了半圈:「不在。」
「那走。」程恪拖著箱子走了出去。
江予奪迅速地跟了上來。
到了機場,江予奪寸步不離地跟在程恪身邊,程恪悄悄捏了一下他的手,發現是冰涼的。
「害怕嗎?」程恪輕聲問,「我現在取票,取完我們找個人少的地方待著。」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去抽根煙。」
「好。」程恪一邊在取票機上點著,一邊點了點頭,「憋不住了?」
「不是,」江予奪小聲說,「一會兒不就沒得抽了嗎?我看到那邊的箱子了,一箱子打火機。」
「走,去抽煙。」程恪拿了票,帶著他往外走。
「我看看票。」江予奪說。
程恪把票遞給他,他一邊接過票,一臉好奇地飛快掃了一眼,一邊又迅速往四周看了看。
這種即興奮好奇,又緊張害怕的狀態,讓程恪只想摟著他狠狠搓幾把。
他帶著江予奪出了門,走到外面空地上,找了沒人的角落,站到了垃圾桶旁邊,正想摸摸江予奪的臉安慰他一下,江予奪點了煙,問了一句:「你說機場,會賣打火機嗎?」
「嗯?」程恪愣了愣。
「那麼多呢,」江予奪說,「還有挺高級的,會不會拿去賣啊?」
「……我不知道,」程恪愣完之後沒忍住笑了起來,「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是啊,一百萬的卡甩手就給了陳慶,」江予奪嘖了一聲,「能買多少個打火機啊……」
「又花不完。」程恪笑著說。
「沒事兒,」江予奪說,「我以後會賺錢的。」
「嗯。」程恪點頭。
「等我……好了。」江予奪咬了咬嘴唇。
江予奪的興奮和害怕在飛機快到了的時候才終於平緩下來,靠在椅背上睡著了。
程恪在毛毯下一直抓著他的手,這會兒才感覺到他的手慢慢回到了平時的溫度,暖和起來。
飛機開始降落,江予奪猛地一下坐直了,睜開了眼睛。
「降落了,」程恪說,「馬上就到了。」
江予奪沒說話,只是抓著他的手。
下了飛機一直走到出口的這段時間裡,他始終一言不發。
「羅姐是在出口等我們嗎?」程恪問,「要不要給她打個電話?」
江予奪搖了搖頭沒說話,只往出口那邊抬了抬下巴。
程恪看過去,一眼就看到了單獨站在出口一側牆邊的一個女人,帶著微笑,正沖他們招手。
「是那個嗎?藍色衣服的?」程恪問。
「嗯。」江予奪應著。
程恪沖那邊笑了笑,跟江予奪一塊兒走了過去。
「你就是程恪吧?」羅姐迎上前兩步,笑著伸出了手。
「是,」程恪跟她握了握手,「羅老師您好,還麻煩您跑一趟機場。」
「肯定要來的,」羅姐笑笑,看了江予奪一眼,「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小江的朋友。」
「走吧。」江予奪語氣有些生硬,拿過程恪手裡的箱子就大步往前走,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回頭看了一眼程恪。
「是往那邊出去嗎?」程恪問羅姐。
「對。」羅姐點點頭。
江予奪立馬又扭頭往羅姐指的方向走了過去。
程恪有點兒想笑,又有些心疼。
「我其實沒有想到您能見我。」程恪放低聲音跟羅姐說了一句。
「小江提出來了,我就肯定會同意的,」羅姐說,「我也很想見見你,你是這麼多年,他提到過的朋友里,唯一說出了名字的。」
「是么。」程恪有些意外。
「我想,」羅姐看著江予奪的背影,「無論是好,還是不好,你對他的影響應該是非常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