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解放(2)
一個小插曲春光雖好,我自己的境遇卻並沒有多少改進。我安心當門房,「躲進門房成一統」;然而事實上卻是辦不到的。仍然有意想不到的干擾。有一天,我正在向門外張望,忽然看到在門外專門供貼大字報之用臨時搭起的席棚上貼出了很多張用黃紙寫成的大字報,下面有幾十位東語系教員簽的名,有的教員還在江西鯉魚洲沒有回來。內容是批判五·一六分子的。這樣的批判一點也不新奇,我原來想不去管它。但是為好奇心所驅使,我走出了我那「成一統」的窄狹的門房,到門外去看了看大字報。我真是萬萬沒有想到,這張大字報竟是對我來的:我成了五·一六的嫌疑分子。這真是從何說起呀!稍微對所謂「文化大革命」有常識的人,都會知道,當時盛傳一時的所謂五·一六組織,是出身好的青年人所組成的。我一非青年,二又出身不好,既非工人,也非貧下中農或「革命幹部」,我哪裡有資格參加這樣的「革命」組織呢?我同五·一六是完全風馬牛不相及,是驢唇對不上馬嘴。這樣的事情,我本來可以一笑置之的。但是這一次我卻笑不起來。幾年前我看到批判我的《春滿燕園》時,我曾不自覺地哼了一聲。這次我連哼都哼不起來了。這樣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我不知道,東語系的革委會和軍工宣隊是怎樣考慮的。滑稽的事情還沒有完,更滑稽的還在後面哩。全國上下大聲嚷嚷了一陣五·一六,北大井岡山的一位頭領公然承認自己是五·一六分子;可是最後卻忽然銷聲匿跡,—原來天地間根本沒有一個什麼五·一六組織。這真像是堂吉訶德大戰風車,成為「文化大革命」中眾多笑話中最可笑的一個。一幕鬧劇不管人世風雲如何變幻,「文化大革命」浪濤怎樣激蕩,時間還是慢慢地或者迅速地向前流駛。轉瞬之間,「文化大革命」好像**已過,有要結束的樣子了。雖然說「亂是亂了敵人」,實際上主要是亂了自己,還是以不亂為好。現在是要撥亂恢復正常的秩序了。首先是要恢復黨的組織。一個非黨的工宣隊員,居然主持黨支部的工作,實在有點太「那個」了。要想恢復黨組織的活動,首先要恢復黨員的組織生活。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又是根據什麼法令,所有的黨員(四人幫等當然除外)都失去了組織。現在每一個黨員都要經過一定的手續,好像是要經過群眾討論和領導批准,才能恢復組織生活。這當然是一件大事。東語系大概是經過軍工宣隊的討論(那一位非黨的工宣隊員當然會參加的),決定從全系黨員中挑選出一個,當做標兵,演一出恢復組織生活的開場戲,期在一舉通過,馬到成功,為以後的人樹立一個榜樣。這樣一個人選責任之大可以想見。用什麼標準來挑選呢?首先要出身好,其次要黨性強。具此二標準者,庶乎近之。大概是經過了周詳的考慮,謹慎的篩選,我上面提到的那一位烈屬兼貧下中農的姓馬的黨員中了標,他是我作為系主任兼導師精心選擇留下當我的助教和接班人的。現在,我成了「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這正好成了他的黨性的試金石。具備這兩個條件,又有這樣「亮相」的機會的,東語系並無第二人。誰敢說這不是天生的「佳選」呢?記得有一天下午,我同東語系全系的留校師生被召到學一食堂里去開會,每人自帶木板小凳。空蕩蕩的食堂里,飯桌被推到旁邊去,騰出來的空地上,擺滿了小木板凳子,我們就坐在上面。前面有幾張大桌子,上面擺了不少的東西。我仔細一瞧,有毛料衣服和褲子,有收音機(當時收音機還不像今天這樣多,算是珍貴稀有的東西),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我跟在「革命群眾」的後面,還摸不清是怎麼一回事,沒有閑心去一件件地仔細瞅。我只覺得,這頗像一個舊品展銷義賣會。可是在這些東西旁邊,有幾本用很粗糙的紙張油印成本的講義,我最初還不知道是什麼講義;也不知道這樣粗糙的道具為什麼竟能同頗為漂亮的西裝褲子擺在一起。對所有的這一些道具,我都不知道它們在今天第一個恢復黨員組織生活的會上會起什麼作用。我滿腹疑團坐在那裡,不知道葫蘆里究竟要賣什麼葯。人到齊了,時間到了。主席宣布開會。他先說明了開會的目的和做法,然後就讓這位選中的標兵發言,或講話,或「檢討」,反正是一個意思。這位標兵站起來,走到前面,威儀儼然,義形於色,開始說話。說話的中心主題是:不作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金童玉女。這裡要解釋一句:金童玉女是舊社會出殯時扎的殉葬的紙人。所謂「資產階級學術權威」誰一聽都知道指的就是我。此時,我恍然大悟:原來今天這一齣戲是針對著我來的。我有點吃驚,但又不太吃驚—慣了。只聽我這位前「高足」,前「接班人」怒氣沖沖地控拆起來,表情嚴肅,聲調激昂,訴說自己中了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糖衣炮彈,中了資產階級思想的毒,在生活上追求享受,等等,等等。說到自己幾乎要背叛了自己出身的階級時,簡直是聲淚俱下。他用手指著桌子上陳列的東西,意思是說,這些東西就是無可辯駁的證據。於是怒從心上起,順手拿起了桌子上擺的那一摞講義—原來是梵文講義—,三下五除二,用兩手撕了個粉碎,碎紙片蝴蝶般地飛落到地上。我心裡想:下一個被撕的應該輪到那漂亮的毛料西服褲或者收音機了!想時遲,那時快,他竟戛然而止,沒有再伸出手去,料子西裝褲和收音機安全地躺在原地,依舊閃出了美麗的光彩。我吃了一驚,恐怕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這個撕東西的行動,應該是今天大會的**,應該得到滿屋的掌聲。然而這些全落了空。我哭笑不得,全體與會者大概也是哭笑不得。全場是一片驚愕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