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表哥
葉清溪原本是真的想好了的,她專業技能幾乎約等於沒有,治人就是害人啊。可面對太后那樣的痛苦,她實在沒忍住,輕率地答應下來。已經答應的事再改口她是做不到了的,她能怎麼辦?只能改變態度了。
葉清溪清楚地知道自己陷入了認知失調之中,當一個人行為與態度不符時,行為難以改變,便只能改變態度讓自己好過一點。她也確實為自己找到了新的合理態度:在這個連心理學都沒有出現的時代,在心理治療上的能力,跟其餘人比她已經算是大師水平了吧。要麼眼睜睜看著皇帝情況越來越糟,最後真正毀滅,要麼她改變先前的態度,竭盡全力用她的所學嘗試救救他,能不能成功另說了,死馬當活馬醫。說不定他並不是郁躁症呢?說不定能她能在沒有藥物的情況下幫助他呢?
「我、我會盡全力。」葉清溪稍稍篤定了些,也不知是說給太后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太后道:「你儘管放手去做,我會讓所有人為你所用。」
說著太后看了皇帝一眼,示意葉清溪跟著她先出去。等到了外間,葉清溪猶豫了好一會兒,她覺得不能自己把自己往火坑裡推,但有些事是必要的,她又不能不做。
「首要的一點是,我得先觀察他的癥狀,仔細判斷他究竟是哪一種障礙。」葉清溪認命說道。
太后沉吟片刻道:「我將你安排在洌兒身邊,你可願意?」
葉清溪面露苦色,「不願意」三個字在嘴巴里過了好幾遍,最後說出的卻是:「願意。」
太后拍拍葉清溪的肩膀,她當然知道葉清溪有多害怕,對於無法掌控的事,感到害怕是應當的,洌兒不知何時就會發瘋,傷人傷己,若非他是她的兒子,她也會敬而遠之。可為了她的洌兒,其餘人怎樣都好。若她的洌兒將來能有起色或是完全好起來,她自然會給葉清溪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如今的些許恐懼不過是獲得榮華的小小代價罷了。
「那便好,辛苦你了。」太后道,「你放心,我會著人照應著你,若出什麼事,我會及時趕過去。」
葉清溪怔怔點頭,不然她還能怎樣呢?
「那……在皇上發作的時候可不可以用一些束縛方法?」葉清溪再問。要是能在皇帝躁狂發作時及時將他控制住,她的人身安全會有保證,也能讓皇帝無法傷害自己和他人。
「這個怕是不行。他是皇帝。」太后沒給葉清溪任何希望。
葉清溪苦著臉應是,她技能不足,又不能控制病人,這對她來說簡直是地獄難度的「試試」。
太后在葉清溪答應下來之後便放下了心裡的大石,她在外間勉強可以看到他兒子的孤獨身影,此刻他依然抱著自己在低低地啜泣,就跟以往一樣,聽不進周圍的任何話。
葉清溪也順著太后的視線看了過去,既然沒有了退路,她便只能前進了。
「他這樣的狀態會持續多久?」葉清溪問道。
太后想了想回道:「大約四五天吧。」
「那躁狂亢奮的狀態呢?」葉清溪又問。
太后道:「我先前並未仔細數,大約也是差不多的。」
「那在躁狂或抑鬱的狀態發作間隙,他有沒有正常的時候?」葉清溪再問。
太后沒有立即回答,什麼叫做正常的時候呢?她一時間竟也無法判斷了。
「這個……還是今後由你來觀察吧。」太后道,「他如今這種抑鬱狀態時什麼事都做不了,另一種狀態時還勉強能去聽課做些事。」
葉清溪點點頭,畢竟從來沒有真正做過心理治療,她心裡很是沒底,只能儘可能地通過詢問預先了解皇帝。
「他平時會有物質成癮么?比如酒?」
太後點頭:「他躁狂時偶爾會喝酒,喝到大醉為止。」
「是先躁狂再喝酒,而不是先喝酒再躁狂對嗎?」葉清溪問得很詳細,她得先排除他的躁狂是酒精導致的這一可能。
「沒錯。」太后又應道。
「他小時候受過什麼不同尋常的刺激嗎?」葉清溪問。
太后沉默片刻,似乎正在回想,她想到葉清溪先前說的基因和環境的理論,片刻后說道:「在我的記憶中,應該是沒有的。」
葉清溪注意到太后一瞬間的不自在,苦苦思索著前期她還能做什麼。她倒是想跟皇帝直接對話,但這會兒他這種完全孤立的狀態她跟他說話沒用,而躁狂狀態時她覺得她一說話可能就被他打死了。
唉,攬下這事的她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有沒有自殺傾向?」
太后想了許久才搖頭道:「沒見過他想不開。」
葉清溪想,自殺傾向或許還沒有,但自殘傾向肯定是有的吧,她就親眼見著他用燭台傷了自己。
「你上回平息了洌兒躁狂狀態下的怒火,有什麼訣竅么?」太后問她。
葉清溪想到那時候的自己簡直跟傻子一樣二,只覺得沒臉見人了,太後偏卻問起她的訣竅……她哪來的訣竅啊?
「大概是跟著他的思維走?」葉清溪不怎麼確定地說。她記得當時皇帝思維奔逸,注意力又相當容易轉移,她那些反應和回答,只是剛好跟皇帝的思維契合了吧。
「這樣……」太后沉思,隨即釋然,既然有葉清溪這個專業的來考慮對策,她也沒必要為難自己。她希望不久之後看到的,會是一個正常的兒子,而不是如同今日這般讓她無所適從。
皇帝的抑鬱狀態會持續好幾天,而一旦到了這種時候,他幾乎沒有食慾,睡眠狀態也很糟糕,昨日太后是讓太醫開了具有安眠成分的葯才讓皇帝睡下去。而到了白日,更難辦的是怎麼讓他吃東西。有時候他會吃一點東西,但很多時候沒人幫他他就想不起來餓。
太后讓人將膳食端入寢宮內,看著葉清溪道:「這種時候他通常沒什麼食慾,硬讓他吃他會發脾氣,只能哄著吃,你還有更好的辦法么?」
更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吃藥啊。
葉清溪搖頭道:「哄也好,先讓他吃飯吧。先幫他建立起規律的作息時間……不過如果沒有他本人的配合,治療很難進行下去,至少得讓他知道他生病了,他個人也得有意願配合才行。」
葉清溪覺得這點十分難辦,如何跟一個古代人解釋他有精神障礙?患者本應該對治療師給予充分的信任,才能讓治療有效果,但目前她跟皇帝就是互相陌生的關係,他不知道自己得病了,更沒有治療意願,她沒法強行幫他啊。
「而且,他必須建立起對我的信任才行。」葉清溪為難地說。
太后想了想道:「若將你以女官的身份安排在洌兒身邊,身份上不太合適……就說你是我的遠房侄女吧,你暫且當他的表妹,慢慢與他熟悉起來。」
葉清溪只得點頭,若說是表妹的話,他總不至於隨隨便便打殺她吧?她見他在面對太后時,還是有些克制的。
在內侍輕言細語的哄勸下,皇帝還真吃下了一些東西,不過並不多,再讓他吃,他也不理,徑直上床躺著去了。
太后見自己兒子開始理人了,便走上前去道:「洌兒,這是母后的遠房侄女,名叫葉清溪,母后將她接進宮來陪伴母后。」
皇帝眼眶還有些紅,他那漆黑的眼珠子慢慢轉了過來,直勾勾地看著葉清溪,在後者緊張得都快忘了呼吸時,他淡淡地應了一聲:「哦。」
葉清溪想,他應該是沒有認出她來。
「你是他的表哥,今後可要多照看她。」太后又道。
皇帝又一次看向葉清溪,眼珠子一動不動,十分瘮人。
葉清溪乾巴巴地說:「表、表哥好。」
皇帝應了一聲,沒再看她。
太后又道:「今日御花園花兒開得正好,洌兒你帶著清溪出去走走。」
皇帝沒拒絕也沒答應,只是躺在那兒一動不動。
太后瞥了葉清溪一眼,後者忙清了清嗓音道:「表哥,陪清溪出去走走吧。」
皇帝又看了葉清溪一眼,被子一拉蓋住自己的腦袋,悶悶的聲音從被子里傳出來,隱隱有了絲委屈的味道:「不想動。」
太后無奈地看向葉清溪,想讓她想想辦法。
葉清溪還記得前兩次皇帝的狠厲,如今的他雖然看起來軟綿綿的,可她也沒膽子跟對方撒嬌啊,他們根本就是陌生人!
「表哥……清溪剛來皇宮,哪裡都不熟悉,就麻煩表哥了。」葉清溪滿臉僵硬地勸說道,「如今春光正好,不去走走豈不是辜負了這大好景色?」
被子底下的身影一動不動,就在葉清溪即將放棄的時候,皇帝忽然掀開了被子,看了眼葉清溪道:「好。」
太后立即道:「來人,替皇上更衣。」
葉清溪先出去迴避,太后同樣出來站在葉清溪身邊,原先哭紅的雙眼已恢復正常,又成了那個雍容的太后。
太后微微頷首:「清溪,洌兒便交給你了。莫讓我失望。」
葉清溪心頭一跳,不知怎麼的她似乎從太后的話里聽到了一絲肅殺意味。她抬頭,只見太后正溫和地笑望著她道:「我相信你,清溪。」
葉清溪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她真希望自己也能有太后這樣的信心啊。
太後上下打量著葉清溪,見她還穿著女官的衣裳便道:「讓翠微也帶你去換身衣裳吧。」
葉清溪被翠微帶去換了身淡粉色的衣裳,又往腦袋上別了些首飾,便多了一絲嬌俏可人的意味。
不一會兒,一身金邊玄衣的皇帝走了出來。他面上木然沒什麼表情,走兩步路似乎都相當費勁,見了葉清溪也只是橫過來一眼,便兀自向前走去。
「太……表姑母,你不同我們一道去么?」葉清溪見太后並沒有要走的意思,忍不住問道。
「不去了,我不在,你跟洌兒也能儘快熟識起來吧。」太后道。
葉清溪沒辦法,只能匆匆跟上皇帝,在距離他三步遠的位置,心裡想著該怎麼「熟識」起來。
皇帝一路走到御花園,最後上了假山的涼亭,沉默地坐了下去。
葉清溪見他目光專註地看著下方,不禁心中一跳,雖然太后說沒見過他想不開,可說不定他早已經有了想法有了計劃,只不過沒有真正實施呢?
「表哥,這裡好高好嚇人啊,我們還是下去吧。」葉清溪擋在皇帝視線之前,小心翼翼地提議道。
皇帝怔怔看著她,忽然問道:「我母后是不是很喜歡你?」
葉清溪不知他什麼用意,猶豫了片刻說:「還、還可以吧。」
皇帝站起身,慢吞吞走到葉清溪跟前,掐著她的下巴左左右右地打量著她,片刻后說道:「我記得你。」
葉清溪呼吸一滯。
皇帝漠然道:「我母后讓你進宮來,是不是想讓你當我的妃子?你去跟母后說,我同意了。」
葉清溪:「……」這哪跟哪啊!
「表鍋……」葉清溪下巴還被掐在皇帝手裡,說出的話含糊不清,她只得道,「先放開窩……」
皇帝鬆開葉清溪,她忙道:「表姑母就是讓我來陪她,並不是表哥你以為的意思。」
皇帝盯著葉清溪看了好一會兒道:「哦。」
……然後呢?
「我要是推你下去,我母后是不是會很生氣?」皇帝像是在說今天天氣如何似的輕描淡寫地問道。
葉清溪卻心驚肉跳:「表哥……你、你不要開這種玩笑。」
皇帝忽然坐了下來,側頭看向涼亭外,一時間也沒再繼續先前的話題。
葉清溪神情緊繃地站在一旁,她這算是撿回一條命了沒有?這皇帝啥意思啊!有病啊!
……哦對的,他確實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