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究竟哪種病
對太後來說,有些事最好是能被永遠地封存起來,不要有任何人再將他們翻出來。那些過往造就了如今的她,可也讓她連回憶起來都覺痛苦。有時候忽然想起自己曾經也是個根正苗紅的穿越女,她便覺得悲哀。在宮裡的二十年,已經徹徹底底地改變了她。
「洌兒三歲時,照顧他的宮女里有一人手腳不乾不淨……」太后靜靜地說道,「我以為洌兒在睡覺,沒想到他竟偷偷跑了出來,看到她被杖斃的那一幕。」
其實她把那宮女打死不僅僅是因為對方手腳不幹凈,更主要的原因,是那宮女仗著自己長得漂亮,竟利用將洌兒帶到先帝面前的機會勾引先帝。她怎麼可能容忍有那樣心思的宮女繼續活著呢?只是沒想到,那一幕卻被她的洌兒看見了。當時他才三歲,那時候確實受了些驚嚇,可不過幾日他便忘記了,她以為他沒事了,沒想到他竟然還記得那件事么?
葉清溪沒說話。太后……確實沒有她一開始想的那麼美好。畢竟是從宮斗中勝出的女子,也不知手上沾染了多少鮮血……不過因為她跟太后是同鄉,得了對方的另眼看待,太后也樂意在她面前展現慈祥的一面,她才會誤會了。人可以有很多面,端看她面對的人是誰。當面對皇帝時,太后就是個愛子心切的偉大母親,當面對她這個同鄉時,她又是滿心懷念的孤獨穿越者,而面對別的曾經被她打敗過的宮妃,她大概是個高高在上的冷酷勝利者吧。
葉清溪不知道該怎麼去評價太后,她也不認為自己有這個資格去評價對方。
「清溪,那件事……可是造成洌兒如今狀況的原因?」太后望著葉清溪問道,她一向不愛表露自己的心思,此刻卻多了一分壓不住的惶恐。
她原本一直覺得是自己的錯讓洌兒成了如今的模樣,可之前聽葉清溪說,基因的原因佔了大半,她便彷彿鬆了口氣,好像不必再那麼苛責自己。然而,洌兒卻對當年的事如此念念不忘,她又一次忍不住內疚自責,他變成如今的模樣,果然還是她的錯。
葉清溪道:「……不一定。童年發生的事,不一定會影響成年後的樣子。」
心理學上的理論總是在進步的。佛洛依德認為人童年所經歷的事雖然會淡忘,但會藏在潛意識中,對人的一生產生恆久的影響力。但他的精神分析學派如今已不是主流的分支,最新研究認為,童年創傷在成年後也不一定會影響到人的性格形成。
不過,從皇帝的表現來看,他童年時的經歷確實對他造成了不小的創傷,可面對太后那惶惑的模樣,葉清溪實在說不出口這一點。
太后那一口憋著的氣似乎輕輕地吐了出來,她微勾唇角,笑容淺淡寂寞:「真希望那件事過去沒有發生。」
如果她回到過去,她一定會將那個宮女拉得遠遠的再杖斃,絕不會讓她的洌兒再看到那一幕。
她望向葉清溪道:「有沒有辦法讓他能從那個心結中走出來?我不希望他再做那樣的噩夢。」
葉清溪遲疑了會兒道:「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這有點像PTSD的癥狀。」
見太后微微蹙眉,葉清溪解釋道:「就是創傷后應激障礙,還算常見的。」
很多時候,精神障礙患者不一定只有一種障礙,很可能有共病。不過她才疏學淺,若皇帝有好幾種糾纏在一起的障礙,那她很可能就分辨不清了。診斷精神障礙本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太后從過去的記憶中搜尋,隱約對葉清溪說的這個有了個大概的認識。她微微蹙眉,PTSD,郁躁症……她的洌兒究竟還有多少病症?
翠微不太聽得懂二人的話,但她並未追問什麼,只是安靜地聽著。此刻見太后與葉清溪二人都沒再說話,又見太后神色不渝,她忍不住說道:「那事是個意外,怪不得娘娘,還請娘娘放寬心。」
太后沒有應聲。
葉清溪道:「翠微姑姑說得是,事情已經發生了,再談誰的錯沒意義,重要的是解決它。」想到皇帝,她便一陣煩惱,語氣也不自覺地低落,「我想再多觀察一些時日。」
太後點頭,片刻后又道:「辛苦你了。」
葉清溪勉強笑了笑,確實辛苦,目前她都不知該從何處下手,真是愁得頭髮都要白了,只能繼續她先前的計劃,暫且觀察。
太后給予了葉清溪足夠的信任,基本上葉清溪在乾清宮裡想要做什麼都不會有人阻止,比如說隨時隨地跑去找皇帝什麼的。
葉清溪數著日子,皇帝的抑鬱癥狀一直持續到第三天還沒有消失,據太后所說,皇帝先前處於抑鬱狀態時不太愛睡覺,但這幾天他卻總是在睡覺,不大願意從床上下來,做什麼事都無精打採的,也懶得理人,有時候葉清溪跟他說上好幾句話,他才會輕飄飄地回一個「哦」字。要不是知道他有病,要不是清楚對方是皇帝,葉清溪可能已經一巴掌打過去了。
這幾日皇帝「很乖」,太后也稍微放鬆了些,約了太妃去宮裡的佛堂吃齋念經。太后原本是不信佛的,如今其實也不大信,她不知對佛祖祈求了多少回,都沒有讓她的兒子有任何的好轉,可上天送來了一個葉清溪,她想那便信上一回吧。
今日是幾日好天氣之中難得的雷雨天氣,即便是大白天,也是黑壓壓的讓人心情壓抑。
葉清溪躲在自己的屋子裡,拿著毛筆在紙上寫寫畫畫。這幾天觀察下來,她認為皇帝的抑鬱癥狀不算特別嚴重,至少沒見他有什麼自殺的舉動,接下來,就是等他什麼時候躁狂發作了……抑鬱之後是立即進入躁狂期,還是會有一段時間的正常時期?
此刻葉清溪也回憶起了另一種跟郁躁症有些相像的精神障礙,邊緣型人格障礙,同樣的有躁狂和抑鬱,不過這種障礙是持久性、普遍性、病態性的,不像郁躁症一樣是片斷性的,邊緣型人格障礙的情緒變化很快速,通常是幾個小時就可以從躁狂到抑鬱,像皇帝這種抑鬱期持續好幾天的幾乎不太可能。
另外還有一種可能性是解離性身份障礙,也就是人們所熟知的人格分裂,她目前觀察到的抑鬱期和躁狂期,說不定是兩種人格的不同表現,不過她在他躁狂時期見過他,在他抑鬱時期他卻能認出她來,如此看來倒不太像是人格分裂。
在解離性身份障礙,雙相障礙和邊緣型人格障礙這三個詞上面分別畫了圈,葉清溪便把毛筆往邊上一丟,盯著這三個詞出神。如果她註定有這麼一穿,為什麼就不能等到她當上心理諮詢師執業了之後再穿呢?那她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頭疼了吧。
葉清溪打算出去透透氣,免得把自己也弄得精神障礙了。她剛開門便吃了一嘴的風雨,忙又將門關了回去。
這時候,皇帝在做什麼呢?
葉清溪這麼想著,便又開了門,頂著風雨向正殿走去。好在路上都有長廊,她不至於淋個濕透。走到正殿時,她驚訝地發現太後派去看著的兩個內侍竟然不在皇帝身邊待著。
「你們怎麼在這裡?」葉清溪皺眉問道。
個子稍微有些矮小的叫許木,人倒沒他的名字那麼木訥,見了葉清溪他便苦著臉道:「皇上把我們都趕了出來。」
「他一個人在裡頭?」葉清溪心中忽然生出不好的預感。
「是的。」許木面上也有些不安。
葉清溪探頭看了眼,寢宮裡居然是黑漆漆的,讓人更加不安。
「你們快去點燈……還有,去通知太后。」葉清溪忐忑地吩咐了一句,見二人紛紛跑開,她側耳傾聽了會兒,裡頭卻什麼動靜都沒有。
小皇帝他該不會……做什麼傻事吧?
葉清溪一想到那種可能便待不住了,她答應了太后試試治療皇帝的病,他要是這種時候出什麼事,她還有什麼臉面對太后?她咽了下口水,一腳踏了進去,邊走邊低聲道:「表哥……我是清溪,表哥你在嗎?」
葉清溪忽然腳步一頓,她似乎聽到了什麼動靜,鼻腔中也有一絲若有似無的酒味……
「表哥?」葉清溪僵立著,訥訥道,「表哥,你在哪裡?別鬧了。」
身後忽然一熱,她落入了一個猶帶酒氣的滾燙懷抱,她最早時曾經聽過的陰冷聲音道:「想謀害我嗎?」
下一刻葉清溪只覺脖子一痛,一隻大手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她聽到身後的人在冷笑:「什麼表妹,我知道是母後派你來的,想取得我的信任后害我?不可能!」
「不、不是……」葉清溪甚至沒能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便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她身後的人確實是皇帝沒錯,不過跟早些時候那有氣無力的嗓音相比,這時候的皇帝聲音中多了不少戾氣。她肺中的空氣越來越稀薄,想為自己辯護都不行,情急之下,她一腳踩在皇帝腳背上,在他吃痛鬆開她時,慌不擇路地向外跑去。
此刻她的雙眼已經適應了寢宮中的幽暗,腳步踉蹌地向出路逃去,她可不能死在這裡,死在這個發病的皇帝手裡!
然而葉清溪才跑出沒幾步便被從皇帝追上,他將她撲倒在地,大手按著她的脖子獰笑:「想跑?」
葉清溪嚇得雙眼猛地瞪大,她用力掰著皇帝的手,驚呼道:「表哥,我真不是來害你的!」
皇帝卻不聽她的,他驀地低下頭,嘴裡的酒氣噴了葉清溪一臉,只聽他冷笑道:「你騙不了我的!」
啊啊啊把我的抑鬱小皇帝還給我啊!
葉清溪的手在地上亂抓,也不知抓到了什麼,猛地往皇帝頭上砸去。他悶哼一聲,手一松整個人便被葉清溪使出吃奶的勁推開。跑到寢宮門口時,葉清溪跟什麼人撞上,嚇得她一聲尖叫,直到對方出聲她才發覺是許木,她忙道:「先不要進去!」
話音剛落,一陣風聲襲來,葉清溪下意識一躲,便見有什麼東西劃過她的眼角砸在了柱子上。
皇帝追來了!
「快跑!」葉清溪抓著許木便跑。
剛跑出沒多遠,得到消息匆匆趕來的太后便出現在了葉清溪面前。
「表姑母,救命!」葉清溪猛然竄到太後跟前。
太后見葉清溪衣衫凌亂,髮髻幾乎散開,眉頭一皺道:「怎麼回事?」
她話音剛落,目光忽然一轉,落到了追著葉清溪而來的皇帝身上。
「洌兒?」她看到自己兒子額頭的鮮紅,瞳孔一縮,再看葉清溪,咬唇委屈得要哭出來了似的。難不成,洌兒竟要強上葉清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