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處用心的內在體驗,抒發人物的性靈內蘊(1)
以上的觀感,是針對俞玖林的「外功」所做的觀察。其實,一切外在的表現都來自於內在體驗的醞釀與流露。他之所以在舞台上表現得如此動人,必然與他對柳夢梅這個角色的揣摩與掌握息息相關。戲劇的靈魂是人物,演員必須深入模合人物的感情世界、心理狀態與所處情境,才能賦予人物鮮活的形象,體現其情性與人格的特質,否則就虛有架式,空洞無趣。俞玖林詮釋人物的悟性,正顯現在他對處身於不同場合情境下的柳夢梅的內在體會與想象,能夠知覺辨別其情感基調的參差駁異。譬如在〈驚夢〉一出,柳夢梅的出現如驚鴻掠影,極為短暫,卻必須造成不可磨滅的強烈美好印象,才足以構成使杜麗娘願意為之一夢而亡的愛的殺傷力。又因為他是杜麗娘**的化身、夢中的情人,表演的內容與風格,必須完全從杜麗娘的心理去揣摩,展現**誘動者的魅力,所以出場要帶出有如春天來臨的繽紛氣息。除了風流倜儻、溫柔多情,還須表現激情慕色的狂熱大膽,勇於主動表達與行動,但又不能急色莽撞,俗氣輕佻,以免破壞杜麗娘對**潔美神聖的想象。在這一關鍵上俞玖林頗能拿捏分寸,明白他要表現的是夢幻的愛情殺手那種致命的吸引力,所以他充分運用了「男性凝視」的攻勢火力,一直用柔情似水的眼神專註地凝視著杜麗娘,彷彿要將她溶化一樣。再者耳邊的親昵私語,或者為杜麗娘整理雲鬟這些小動作,落在觀眾眼裡,比起其它的表演者,看起來就是很貼心。演員最忌熟練變成麻木,忘記了在舞台上的一切,都被看得清清楚楚,只要處處用心,再微小的動作,觀眾都會有感應。任何成功的演員都是因為比別人多用了心,懂得向精微處捕捉表演的神味。相對地,〈言懷〉是關於現實的柳夢梅,俞玖林也能適切表現出柳夢梅被夢蠱惑,追尋夢想的獨特個性,具有「人窮志不窮」的心性品質,在自負自信中樂觀進取,懷著極想突破眼前困境的抱負與理想。與郭駝的關係,也展現柳夢梅個性中很純厚溫暖的一面。〈旅寄〉與〈淮泊〉,可以與〈言懷〉相提並論,這三出都表現出在困厄中的柳夢梅。〈旅寄〉中的柳夢梅,雖然異鄉落魄,但顯得窮而不酸,被陳最良救起后,凍餓不堪,還自詡是「擎天柱,架海梁」。俞玖林表演這一段時一付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模樣,話才說完,就忍不住哆嗦起來,使陳最良和觀眾都為之失笑,覺得他單純真率,可愛極了。在〈淮泊〉裡面,柳夢梅更是狼狽,身無分文,想以破書舊筆換取一碗白飯而不得,反被取笑了一番;露宿漂母祠,就要拜她一千拜。這反映了即使在窮途末路中,柳夢梅還是沒有失去他呆書生天真憨厚的本質,完全沒有怨天尤人、自憐自艾的窮生靡氣。俞玖林很能掌握這一點,將柳夢梅困窘中的率真與高朗演得可喜可愛,使觀眾在微笑中對他散發無限的同情與讚賞。俞玖林的表演顯示他貫通了三齣戲不同的落魄處境,而傳達出柳夢梅內在一貫的性格品質。〈拾畫〉是抒寫性靈、詩意濃厚的重頭戲,表現柳夢梅對人事變遷的深情敏覺,情感的基調包涵明顯的轉折,由抒情性移向戲劇性,由惆悵轉向興奮。柳夢梅起先為花園的一片滄桑神往感傷,不勝關情;春容的發現,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但觀音像竟是女子行樂圖,題字赫然指向他的姓名,戲劇性的一波三盪,迭迭驚喜。春容激活了青春之鑰,慕色之情,使客旅孤寂的他,滿懷春思,頓然都寄情在春容上,與畫中人對話起來。俞玖林顯然在這個著名的摺子上下了很多功夫,前半對景傷情,步步興嘆,頗為神入;後半節奏較快,情緒身段隨著對畫像的發現而變化多端,時而興奮,時而驚怪,和春容的調笑,顯現少年心性純真的傻氣與喜氣。俞玖林演起來,也許因為年輕的緣故,他憨氣十足,天真未泯的笑容,特別逗趣好看,可見他對前後節奏情緒的變化發展,抓得很準確。所以這一場演得酣暢盡致,使觀眾看得入了迷。再說到〈幽媾〉、〈冥誓〉、〈婚走〉、〈如杭〉這幾齣重要的生旦對手戲,主要表現的是男女之情。由於前兩出是狂野之愛的人鬼情,是戀愛期;后兩出是人間情,是新婚期,與〈驚夢〉的夢中情又不相同,因此感情的表現須有情境與層次的差異。譬如杜麗娘夤夜到訪,自薦枕席,這與〈驚夢〉中引誘者與被引誘者的身分恰好倒轉相反。所以柳夢梅開始時處於被動,充滿驚異疑慮,單純老實的他,有點不知如何是好。但驚天艷的絕色當前,青春年少的他,又豈無慕色的**?瞬間的互動,這種情感、心理與性格的折衝,微妙複雜,表演時如果分寸拿度不當,整個感覺都會走了樣。而〈幽媾〉之後,由陌生變親昵,由被動轉主動,需要真正從內心流露出對杜麗娘的激情愛戀、溫柔體貼之心。唯有能夠表現這樣情感變化的進階,後面才可能立下神聖的盟誓,至終也才不致被她是鬼的事實所嚇退。因為浪漫之愛就是一種以命相許勇決的行徑與承擔,冥誓與掘墳都是出於主觀愛的抉擇,有情有義,人物就是從他的行動抉擇中顯現出他的心性品質。在〈冥誓〉這個節骨眼上,情緒行動轉折很快,特別需要靠演員的表演補足彰映。俞玖林的表現大體上能掌握這種情感的層次,在演對手戲時,也明顯著意於眼神的運用;從**凝視到溫柔的凝視、深情款款的凝視,可謂發揮了男性凝視的多重詮釋。在〈驚夢〉中是引誘者,在幽媾中是被引誘者,這種差別,也顯現得頗為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