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離開了國寧公司,我乘計程車直接回了家。回家后我給我爸打了個電話。我說爸,我跟鍾寧吹了,我今天已經辭了職,跟您說一聲。我爸在電話里跟我急了:什麼,到底又因為什麼?是不是又因為那個叫什麼安心的?我說對!我爸說你怎麼這麼渾……我沒聽他說下去就把電話掛了。
晚上,天擦黑的時候,安心來了。我們煮了咖啡,像以前那樣靠著沙發,面對面的在地毯上盤膝而坐。我們都沒有吃飯,或者說,都沒有飢餓感,咖啡因此在嘴裡顯得很苦。這大概正呼應了我們此時的心情。苦澀現在恰恰最能讓我們為之感動。
安心說:「關於那個孩子,你想知道什麼?你想知道誰是他的父親?」
我淡淡笑一下:「我想我已經知道誰是他父親了,這事兒不難猜的。」
安心看著我,毫不驚訝,她平靜地問:「你猜到了誰?」
我故意沉了一下,用同等的平靜,回答:「是那個姓潘的,那個替你還錢的人,對嗎?」
對,是那個姓潘的,我其實早該想到了。從那天夜裡安心在街角向他哭訴,到後來他替安心還了欠債,他們之間顯然不是一般的朋友。如果他是孩子的父親,一切就都順理成章,就都能解釋得通了。惟一讓我彆扭的是,這個姓潘的,年齡太大了,他幾乎可以成為安心的父親。
我不想說那男人的壞話,我本可以對他那一臉的褶子好好地挖苦幾句的,但我怕刺傷安心。我只說了句:「那個人,你不覺得他太成熟了嗎,找一個成熟的男人是不是特有安全感?」
安心先是皺了眉,那是吃驚的表情,繼而她笑了:「你猜到哪兒去了,你怎麼會以為是他?他是我的頭兒,他是在真心實意地幫助我!」
「頭兒?」我有點犯愣:「什麼頭兒?你和他,你們到底是幹什麼的?」
安心迴避開我的注視,她不回答。她轉臉看窗外,也許是在思考應該怎樣地回答我,她遲疑得連我都有點不堪重負。我想開個玩笑替她解脫,我想讓她知道,我什麼都不在乎,在我面前任何事都不必成為難言之隱。
「你們不是什麼黑社會團伙吧?」
我的玩笑開到了極致,用以幫她放鬆神經。安心沒有笑,但至少她臉上的線條已被鬆弛。在夕陽最後的一道餘光下那張臉依然美麗,依然嬌嫩、單純和天真,這使她刻意保持平靜的聲音難免有些不相匹配。
「楊瑞,我告訴你,我沒有上過什麼廣屏師專,也沒有到南德的什麼中學去當老師。你說的這個老潘,是南德公安局緝毒大隊的隊長,二級警督,我是他手下的一名警員。」
我的心咚咚直跳,安心說她是警察和她說自己是黑社會一樣讓人震驚,讓人幾乎無法相信!就如同我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安心已經是一位母親那樣,我無法從她那張尚嫌幼稚的臉上,看出她是一個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緝毒警察!
我真的發獃了,再也裝不出鎮靜,我喃喃地說了句:「你到底哪句是真的?」以掩飾自己的驚慌無措。其實,我問這話的同時已經知道,她現在坦白的一切,才是那個真正的安心。天色似乎比平時暗得要早,也許秋天到了,白晝已經縮短。客廳里那兩個掛了紗簾的窗戶上,僅僅殘餘著些日落的天光,像兩隻大而無神的眼睛,默默地看著漸漸沉入陰影的我們。我們誰也沒有想起去開燈,似乎都希望黑暗能將自己的表情隱藏。
安心的聲音,在看不清面孔的黑暗中顯出少見的成熟,那低沉而且略啞的語言幾乎像是一個滄桑女人在講述一段陳年的往事。雖然這段往事對她的人生來說只是剛剛翻過的一頁,但她說來和我聽來竟有一種歲月遙遠的隔世之感。
「我六歲在清綿老家上的小學,比正常的學齡小一歲,十一歲升入中學,十七歲參加全國高考,分數剛剛過線。因為我有一塊全省跆拳道女子冠軍的金牌,所以被廣屏公安高等專科學校首輪錄取。三年大專畢業,按照公安部的統一規定,公安院校大專畢業生一律下放基層公安機關鍛煉兩年。在我自己的要求下,我被分到了南德市公安局緝毒大隊,當內勤。」
安心對自己二十年人生的敘述就是這樣簡短、平易、語氣單調,單調得讓你幾乎找不出年輪的痕迹。
「南德,是緬甸金三角罌粟種植區通往中國內地和歐美大陸的重要通道,這裡發生的犯罪百分之八十和毒品有關。搞禁毒工作的人都知道,南德是毒品進入中國的第一個門戶,是一個鬥爭最激烈最殘酷的地方,所以,我要求去了南德。」
「為什麼?」我問安心:「難道你特別喜歡殘酷嗎?特別喜歡過那種冒險的生活?尋求刺激是不是你與生俱來的本能和性格?」
安心搖頭:「我給了你這種印象?」
「對。」我說:「像你這種女孩子,能喜歡跆拳道,又去當警察,又主動要求上前線,說明你特別喜歡做一個力量型的人,特別崇拜英雄。你小時候是不是特愛看驚險電影和武俠小說?」
安心再次搖頭,她想了一下,似乎想找到最貼切的解釋:「不,我練跆拳道是因為我家離我上學的地方太遠,我得住校,所以我媽讓我參加跆拳道隊,算是下了課有人能管著我;我上公安專科是因為我練了跆拳道所以他們要我;我要求去南德也不是想追求刺激。在公安專科上了三年學,除了學會了些法律、偵察之類的專業外,很重要的,是我們熟悉並且慢慢接受了我們內部的一種氛圍,那就是渴望戰鬥。這個氛圍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場』,你在其中,就必然被它吸引,被它左右,在它的軌道里旋轉。它的引力,能讓你不由自主地改變自己。」
安心打開了茶几上的檯燈,她在那蠟燭般的燈光中看到了我臉上的茫然。她笑了,說:「真的,是我自己要求去南德的。上次跟你說我畢業后千方百計想留在廣屏,那些話全是假的。」
是的,剛才她說過,什麼廣屏師專,什麼南德的中學,那些話全是假的。我問:「那張鐵軍呢,還有他那個在廣屏當婦聯秘書長的媽媽,他們也是假的嗎?還有那個在南德認識的毛傑,也是假的嗎?」
「不,」安心搖頭,「在我上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們的校長病重,我被派去幫忙陪護,認識了他的兒子張鐵軍。在我畢業半年後,我們結了婚。」
「結婚?」我心裡暗暗地吃了一驚:「你和他已經結婚?」我心裡吃驚但臉上竭力做出漠然的表情,聲音也裝得漫不經心:「你才多大?你才多大就結婚?」
「二十一歲。那年張鐵軍已經二十八了。」
我心裡有點亂,我對安心從一個處女的想象開始,隨著對她的真實情況的每一步了解,都要承受一次心理的打擊。我心煩意亂地問:「啊,在你們雲南,女孩子二十一歲就結婚,不覺得早了點兒嗎?」
安心低了頭,我看不清她藏在陰影里的面孔,但從她輕聲的回答中,我知道了那上面的表情。
「不是,我這麼早就結婚,是因為,因為那時候,我發現我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