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雖然身懷六甲,但在婆家每天的家務活兒,她還是搶著去做。有些小時候在自己家從來不做的活兒現在都得搶著做。婆婆的衣服丈夫的衣服她都洗。婆婆但凡抱怨兒子,她必是先站在婆婆的立場上聲討丈夫,等婆婆氣消了再委婉地維護鐵軍幾句。凡是看不慣婆婆的地方,只在自己心裡消化,從不掛在臉上嘴上,更不在丈夫面前嚼舌。有句話她媽媽跟她說過不止一次:好媳婦兩頭瞞,壞媳婦兩頭傳。是非都是越傳越多的。她媽媽還跟她提醒過:千萬別在背後說別人的壞處,說別人的壞處對你自己絕沒任何好處!這些話她還真記住了。
除了多幹活少是非之外,一般家庭里最容易發生糾紛的是什麼呢?是錢。經濟上的事兒處理不好最麻煩。所謂家家都有難念的經,在安心看來,難的主要是經濟利益的問題。她是一個工資不高的見習警官,大學剛畢業又沒有積蓄,在婆家生活主要花婆婆的家底和丈夫的工資。婆婆一家也都是掙工資的,生活並不寬裕。婆婆在婦聯,鐵軍在市委宣傳部,基本上都是清水衙門。鐵軍去南德當記者這半年,也沒撈到太多的外快,有償新聞現在也不比以前來得公開了。所以,安心在婆婆家盡量節儉,自己不花錢,也不管錢。她爸爸媽媽到廣屏來看過她一次,給親家母帶來好多清綿的土產山貨。清綿是出中草藥的地方,有「一屁股坐得著三棵葯」之說,安心的爸爸又是辦藥材作坊的,所以給親家帶了些名貴的鹿茸片和一些中成藥,都是雲南的名優,什麼人蔘再造丸、珍珠抱龍丸之類。不過這都不是安心爸爸那個作坊的出品,而是在國營藥店另買的禮品盒,不然拿不出手的。他們走的時候,又給安心塞了五千塊錢,他們一走安心全交給婆婆了。這也是她媽讓她交的。她媽不是怕親家挑理,主要是想讓安心在人家做媳婦別太受氣。五千塊錢對安心家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幾乎用去了他們那時能拿出來的全部現錢。安心那時候才剛剛知道,她爸爸的那家名為中藥加工廠的作坊早就賠了本,關門歇業已有半年多了,還纏上了一身說不清道不白的三角債羅圈債。二手商還不上他們的錢,他們也還不上藥農的錢,和債權人債務人整天的打架,就差打官司了。她媽媽對安心說:你爸不懂做生意,這個下場也是意料之中的。這事我會幫你爸處理好,你就別操心著急了,也別跟鐵軍和你婆婆他們說。
安心當然不會說了,雲南人最要面子,連她媽媽這樣通達的人也不能例外。
其實,安心的爸爸媽媽不來送禮送錢,安心在婆家也不會被虧待,一來她早已深得婆婆的喜愛,二來她懷的又不是別人,是張家一脈單傳的後代。年紀大的人,包括鐵軍媽媽這種當了多年**幹部的人,骨血繼承傳宗接代的觀念實際上還是很深的。嘴上都不說,骨子裡其實有。
謝天謝地,在火把節快要到來的時候,安心如願生下了她的孩子。孩子很健康,大人也平安,連生產過程都比一般人來得更加順利。
是個男孩兒。他們原先起好的那一大堆名字全部作廢,最後是由鐵軍的媽媽專門請那位曾經給安心鐵軍做過證婚人的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給起了名字,名叫張繼志。這名字乍聽上去太通俗了一點,但對鐵軍的孩子來說,卻另有一番意義。
因為鐵軍的父親名叫張志,那位人大副主任說:張志同志革命一生,高風亮節,為人師表,他的子孫應該像他那樣生活和工作,做他那樣的硬漢子!鐵軍的母親幾乎熱淚盈眶,她很久沒有聽到別人,特別是高層的領導同志,提及和評價她的亡夫了,因此感情有些激動,思緒萬千,感慨萬千。好,就叫張繼志,既是繼承張志的骨血,又是繼承他的遺志,這個名字老領導起得太有水平了。
孩子在醫院觀察了四天,一切好得不能再好。第四天下午,鐵軍弄了個車,接母子回家。安心坐月子坐得極其享福,甚至可以對婆婆主動吆來喝去。是婆婆要她吆來喝去的。她一要幹什麼婆婆就跑過來嚷著說你別動你別動,你要什麼我去拿。一個月後安心照鏡子,嚇了一跳,她沒想到自己這張小臉也能胖成像鄰家大嫂那樣透亮滾圓。
滿月那天他們本來想出去找個酒樓辦一桌席的,但從經濟上盤算再三還是算了。安心說服了要面子的婆婆,把這桌席擺在了家裡。在家裡請的人範圍可以小一點,精一點。一來安心覺得沒必要那麼鋪張,家裡本來就不那麼富裕,不富裕就犯不上硬撐著面子擺闊氣。二來她現在這張胖臉,也不想到大庭廣眾之下去展覽。她想,無論如何得抓緊減肥,以後婆婆再逼著她吃那些雞湯魚湯下奶的湯她堅決不能再吃了。
那天請的人都是張家的近親和老友,最受禮遇的,當然還是以市人大邢副主任為首的那幾位鐵軍父親生前的老戰友。人人都誇這孩子。這孩子才一個月可那白胖勁兒像三個月的,幾個女賓喜歡得輪流抱,個個愛不釋手。男人們則評價了這孩子的相貌,幾乎異口同聲說像鐵軍,甚至還有說像鐵軍父親張志的。其實一個月大的孩子是看不出像誰不像誰的,大家不外乎是說個吉利話罷了。當然那孩子胖嘟嘟的憨厚樣,確實有點像鐵軍。鐵軍喜歡聽他們說孩子像他,笑得都合不攏嘴。只有一個女賓說孩子的輪廓像爸爸,可眉眼像媽媽,你看他眉眼多秀氣呀,但沒太多的人呼應她。安心想可不是嗎,人家都說女孩兒一般像爸爸,男孩兒一般像媽媽,這是規律。安心長得就不像她媽,她像她爸爸。不過女孩兒的生活舉止和脾氣秉性一般都是隨媽媽的,男孩兒則隨爸爸,這也是規律。
在妻子坐月子的這個階段,是每一個做丈夫的男人最能表現責任心的時候。鐵軍那時每天下了班就早早回家,從不在外耽擱流連。洗衣服洗尿布,熬奶做飯,都是他的事。夜裡給孩子換尿布,哄孩子睡覺,也是他的事。白天安心和他媽媽帶了一天孩子,他媽媽釘不住晚上再折騰,安心也需要保證睡眠。保證睡眠也就保證了奶水。所以晚上的活兒都是鐵軍的事兒。好在白天他在班上還可以打個盹什麼的,宣傳部那種機關,這方面管得不嚴。即便如此,孩子還不到三個月的時候,安心的奶水還是跟不上了。人也大大地瘦了下來。她去看了醫生,醫生說她身體沒毛病,只是神經有點紊亂。這個總是啼哭的孩子和孩子奶奶對孩子事無巨細的操心關懷,使安心的精神壓力太大了。奶水先是不暢,繼而枯竭,只好靠喂牛奶,再喂一些嬰兒補品,以保證營養的充分與均衡。現在這類形形色色發嬰兒財的補品多不勝數,大人們看了那些自吹自擂的產品說明就往外掏銀子然後就往孩子嘴裡灌,安心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這孩子吃什麼吃多少她已很少有權自主決定,大都要聽從鐵軍媽媽的主見和指揮。
孩子快四個月的時候,潘隊長代表隊里來廣屏看了一次安心,帶著隊里一些同志湊錢給安心買的補品(又是補品,包治百病的口服液之類)和給孩子買的幾樣簡單的玩具,找到了安心婆婆的家。安心挺感動的,隊里來人看她,還給帶東西,這使她又想起了自己幾乎快要忘掉的職業和集體。東西雖然不多,但緝毒大隊那些幹警的經濟條件她最清楚,湊點錢出來很不容易。
安心見到潘隊長高興極了,說實在的,她挺想老潘的。她拉著老潘在客廳里坐下,沏茶倒水,又把孩子的照片拿出來給老潘看。那天正巧是鐵軍爸爸的生日,鐵軍媽媽抱孩子帶著保姆到革命公墓給老伴送祭品去了,也讓老伴看看他的後代。安心感冒了沒跟去,要不然潘隊長來就得撞鎖了。
在潘隊長面前,安心的話變得多起來——關於隊里的工作,大伙兒都怎麼樣了,等等,她想知道的情況太多了。她的提問一個接著一個,快得甚至等不得潘隊長的回答,隊里和她關係好的人幾乎都問到了。老潘回答了她的問題,也問了她一些問題,諸如身體怎麼樣啊,睡眠怎麼樣啊,和婆婆相處還行吧之類。半小時后,老潘看了看腕上的表,安心以為他要告辭了,挽留的話還沒說出口,老潘的口氣突然有了些轉折,雖然不算明顯,但安心還是感覺到了。
「我今天來,看看你和孩子都好,就放心了。不過,還有一件事,我來也想來和你商量一下,就是毛傑那個案子,恐怕你這兩天還得回一趟南德。」
安心這才意識到潘隊長來廣屏,並不單純是為了看看她和給她送點東西,他來看她還有公事。她臉上那副孩子般快樂的表情馬上收束起來,從潘隊長一進屋就停不住的笑容也停住了,代之以一臉的疑問:
「毛傑?那個案子,不是已經結了嗎?」
老潘沒有回答,或者說,他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沉默地看看安心,心事重重地搖了一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