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4)
我殘餘的知覺把一些片斷和模糊的信息傳進我受傷的大腦,我好像感覺到安心沖了出來,在盥洗室的門口和那個黑影有了幾下混亂的拳腳,接下來一個人重重地摔在我的身邊。我這時突然恢復了視力,我看清那個摔倒的人並不是安心,安心順著走廊在朝我們房間的方向快速地跑去,我的聽覺被樓道里陳舊的木地板上響起的一串急促的奔跑聲轟然喚醒。我的意識又回到了我的四肢,我瘋了一樣不要命地往起爬,腿軟爬不起來但我用整個兒身子撲向那個幾乎和我同時爬起來的黑影,我們兩個一同再次摔倒在盥洗室的門口。我沒有力氣、意識混亂,我亂踢亂打,亂撕亂咬,我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在使勁兒。但很快,那傢伙就先站起來了,踢我,一連踢了好幾腳,有一腳踢在我的肚子上,很重。我一直死死抓著他衣服的那隻手鬆開了。緊接著又是一腳,踢在我的腦袋上,我的腦袋轟地一下像有個大鍋似的東西壓過來,頃刻之間就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了,這一次我徹底地進入了昏迷。
這是我二十三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麼叫昏迷。
後來我還知道,我一共昏迷了一分多鐘。在這一分多鐘的時間裡,那踢昏我的傢伙追到我們的房間,在門口碰上了正要衝出來的安心,兩人再次發生搏鬥。安心有一腳正踹在他的老二上,雖然不重,不致傷也不致命,但讓他連連後退了好幾步,使安心得以把房門砰地關住。安心關住門直撲屋裡惟一的那扇小窗,那小窗外面便是一片雜亂的芭蕉林。她的雙手剛剛攀上窗沿,房門的門鎖就被那傢伙從外面一腳踹劈了。安心顯然沒有機會再從窗子這裡爬出去,她情急之下只有閃身鑽到床板下面,她剛鑽到床下門就被踹開了。那人進來看見屋裡沒了人,第一個反應顯然以為安心跳窗子了,因為窗戶上的月色似乎是這小屋裡惟一醒目和富於生命感的東西。他先衝到窗戶邊上往外看。外面沒人。這時,他聽到了床下的響動。
那傢伙蹲下來往床下看。床下很黑,但他顯然還是看見了安心,因為安心的目光還和他對視了兩秒鐘,在這兩秒鐘里安心看清了他手裡還拿了一把槍。那人直起腰,跳上了床,站在床上,用槍對準了安心躲藏的位置。大概就在這時,我在盥洗室的門口,蘇醒了。
我聽到了我們的房間里,響起了震耳的槍聲,砰!砰!砰!砰!砰!一共響了五下。那一聲接一聲的槍響讓我的神經幾乎徹底崩潰掉了。我大哭起來,沒有眼淚,發不出聲音,但這發自心底的慟哭卻激活了我的神經和血脈!我掙扎著爬起來,扶著牆歪歪扭扭地往那個房間走。我知道我和安心一樣,都將死於今日!但我依然搖擺著麻木的身體往那個房間走去,我要去死!我要和安心死在一起!我要去拚命!我絕不逃生!我一點也不想,苟且逃生!
我終於走到了房間的門口,房門大開。我看到凌亂的床上,面朝下趴著一個粗壯的男人。又稠又粘的污血從他身下淫漫開來,浸透了床上的薄褥。後來我知道,在剛才連發的五聲槍響中,有四顆子彈轟開了他的胸腹!
我的雙腿已支撐不住越來越沉越來越軟的身體,我倒下來,匍伏在地板上,我用力撐著頭,看到了床下的安心。她仰面平躺在地板上,驚魂未定地大口喘氣,目光含淚地看著我。我伸出一隻手,想拉她出來,她看了我半天,才顫顫抖抖地把她的手伸出來。我們夠不著,我掙扎著向前爬了一下,我的指尖和她的指尖碰在了一起,我們都好像從指尖的相碰中汲取了對方的力量。安心從床下爬出來了,她的衣服被床板縫裡滴下的鮮血染紅,她全身打抖地抱住我,她的聲音因為顫抖而斷斷續續:
「楊瑞,……我,我殺人了楊瑞……」
我已說不出話來,只能沖她點頭,沖她微笑,我用我的點頭和微笑來告訴她,她真是棒極了!
安心跪在我的身邊,雙手抖抖地捧著我的臉,問我:「你受傷了嗎?你沒事吧?你沒什麼事吧?」
我搖頭,表示我沒事,我用微弱得只有我自己才能聽清的聲音,問她:「小熊呢?」
安心愣了一下,爬起身向門外衝去,沒衝出門又返身回來,撿起了地板上的手槍。她神經質的樣子讓我意識到小熊沒了。
我知道這場搏殺已經結束,我和安心還都活著。後來我還知道,死在我們床上的,是毛傑的哥哥毛放。毛傑肯定也來了,只是我們誰也沒有見到他。他一定是在我們和毛放遭遇搏鬥的時候,衝進我們的屋子,沒見到安心,就擄走了小熊。
安心踹倒毛放跑回屋子已經看不到小熊,她那一刻差點瘋了,她只想趕快出去找他,但被毛放堵在門口只能退回房內。生死千鈞一髮之際她突然想起放在旅行包里的那把手槍,那旅行包在我們上午出去時塞到床底下去了,所以安心鑽到了床下。在毛放剛要開槍的前一秒鐘她打開了旅行包並且拿出了槍並且開了火,那五發子彈穿透床板,頭四顆在毛放還來不及倒下之前,全部送進了他厚實的腹部和胸腔。
毛放血濺五步,死在床上。安心提著槍出去,找不到毛傑和小熊。旅館還有少數住宿的旅客,聽到槍聲無人敢走出房門。兩個看門守夜的旅館職工出來探頭探腦,在樓下的院子里迎面碰到手裡有槍身上帶血的安心,嚇得分頭逃竄。安心衝出院子,衝出大門,門前的街上,見不到一個人影,除了那幾棵芭蕉樹殘破的闊葉隨風擺動之外,幾乎沒有一個活物。月光又白又亮,無聲無息地注視著安心,也注視著整條空空蕩蕩的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