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風雲》第六十三章(3)
埃倫以不自然的洋洋得意的神態,把只剩一半酒的杯子向她揮了揮,興高采烈地笑起來。"真了不起,你還保持著你的幽默感。"他說,雖然娜塔麗相當嚴肅。"坐下,親愛的。別再踱來踱去了。""我們不到大使館去了嗎?"她坐在一張躺椅的扶手上。"告訴我,娜塔麗,你看見過恩里科·斯潘涅利神父嗎?""那個梵蒂岡圖書館的管理員嗎?沒有。"他乜斜著眼睛逗趣似的朝她微笑,這是在傍晚將盡,他喝下過多的白蘭地時往往出現的。"不過,我想有一個晚上我們大家在一道吃過飯。""我想大概有過。路易斯病了。""啊,不錯。我現在想起來了。嗐,恩里科一會兒就要開車來把我們帶到威尼斯廣場去。他認識所有的新聞記者,我們可以在新聞記者席聽墨索里尼演說。""什麼?我的天,我不願把孩子帶到法西斯暴徒那裡去!那怎麼--"傑斯特羅舉起手來要她注意,匆匆地在一張便條上寫了幾行字,同時繼續跟她講話。"喂,親愛的,這是看得見的歷史。既然我們處在這樣的境地,我們不如充分利用它。"他遞給她的那張便條上寫著:要是宣布戰爭,他會一直把我們送到大使館去。就是這個打算。我們不呆在旅館,在這裡我們可能被抓去。她在下面寫了一句:"為什麼你信得過他?"他們不敢肯定他們的房間里裝有竊聽器,但是有時候他們寫便條來對話,作為預防措施。傑斯特羅向她眨了眨眼,把眼鏡取下,用一塊手帕擦了擦。這是娜塔麗早已熟悉的他要高談闊論的一種不自覺的信號。他輕輕地說:"娜塔麗,你知道我是一個天主教徒嗎?""什麼!你說的是什麼意思?""哦,那你就不知道了。我想這些年來你也許很機警。告訴你,我講的完全是真話。"埃倫往往在喝白蘭地或者雪利酒的時候發表一些古怪的言論,但他從來也沒有講過這種離奇的話。娜塔麗被他弄糊塗了,聳一聳肩膀說:"我該怎麼說呢?你是認真的嗎?""是的,非常認真。親愛的,這是一樁家醜啊。他們沒有告訴過你,我倒有點驚訝。二十三歲的時候,我改信了天主教。"他眼睛通紅,扭歪著嘴,害羞地咧開嘴笑了笑,一面搔著鬍子。"但從來沒有真信。我怕我的血型不合於那個宗教或者任何宗教。在當時,這種行為是真誠的。"於是埃倫告訴她關於雷德克利夫學院的一個女孩子的事情,他曾經當過她的歷史和美學的導師,她是一個富裕的天主教家庭的女兒。過了一年半熱戀的生活,兩人的愛情就垮台了。後來他離開劍橋大學,在耶魯大學完成博士學位,把那個女孩子和他的一切記憶都拋在腦後了。他的改變宗教是一件非常秘密的事情。他在接受教諭的時候十分小心而且是在暗中進行的,因為在波士頓的許多猶太朋友對他都很親切,他不願叫他們不安或者跟他們爭論。他費勁地達到了懷疑論的自然主義,這是他固定下來的觀點,因此到了離開哈佛大學的時候,他斷定他改變宗教是一個錯誤。此後,一接觸到他的宗教信仰問題,他就提出他的不言而喻的猶太人出身,不再說什麼。關於這個改信天主教的事件,他什麼也不再去干,乾脆讓它從他的生活中消逝了。但是在這件事情的開始階段,他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他曾經在自己家庭里討論過這件事情。"那是我一直在後悔的。"他愁容滿面地說。"這件事大概縮短了我父親的壽命,那時我母親已經死了,而你的父母肯定忘不了這次打擊。我們永遠疏遠了,雖然我曾告訴你爸爸,這個階段已經過去了,我認為我自己是個不信教的猶太人,別的沒有什麼。但這也沒有用處。他們跟我斷絕來往了。"當'每月一書讀書會'選上《一個猶太人的耶穌》的時候,路易斯寫了一封態度生硬的簡訊給我。他的拉比要我到他的教堂里去講道。他的措詞使我難以接受。我覺得他的信寫得很殘酷。我很親切地回了他一封信,但是婉言謝絕了。事情就是這樣。從此以後他們兩人中間的任何一個我都沒有再見到過,娜塔麗,在三十多年內,這件事除了你以外,我只跟一個人談過,這個人就是恩里科·斯潘涅利。"九月間,當我從瑞士回來的時候,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他。我覺得這可能是有好處的。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一位傑出的古典學者,雖然對早期的拜占庭文化研究比較差。他是一個極其富於同情心的人。他從來沒有跟我的宗教見解發生過爭論,只是寫了一封信到美國去要證明。他已得到證明文件,我也有幾份副本。所以,親愛的,我們在梵蒂岡也有朋友。我希望我們不會用得著他們,但是這也是一種保證啊。"娜塔麗心裡只想到可能對她孩子的影響,聽了又驚異又高興。這像是找到了打開一間地牢房間的一把被遺忘的生鏽的鑰匙。埃倫年輕時在宗教問題上的波動是他自己的事情,但是這個技術性問題確實也許會帶來幫助和庇護,甚至在緊急的時刻有助於逃跑!這個真相也終於說明了她的父母對埃倫那種很奇特的勉強而又不高興的態度。在她的內心深處不自覺地隱略起了一種輕視她叔父的感覺。她說:"唉,埃倫,我簡直吃驚得有點兒喘不過氣來啦,不過我覺得你真是聰明得了不起,在四十多年以前就不再做一個猶太人了。這是何等的先見之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