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他這樣發作了兩句,就氣烘烘的跑到自己房裡去了。他母親也沒接碴,只說:"陳媽,你送兩盆洗臉水去,給二少爺同許家少爺擦把臉。"叔惠搭訕著也回房去了。沈太太便向大少奶奶低聲道:"待會兒翠芝來了,我們倒也不要太露骨了,你也不要去取笑他們,還是讓他們自自然然的好,說破了反而僵得慌。"她這一番囑咐本來就是多餘的,大少奶奶已經一肚子火在那裡,還會去跟他們打趣么?大少奶奶冷笑道:"那當然啰。不說別的,翠芝先就受不了。我們那位小姐也是個倔脾氣。這次她聽見說世鈞回來了,一請,她就來了,也是看在小時候總在一塊兒玩的份上;她要知道是替她做媒,她不見得肯來的。"沈太太知道她這是替她表妹圓圓面子的話,便也隨聲附和道:"是呀,現在這些年輕人都是這種脾氣!只好隨他們去吧。唉,這也是各人的緣分!"叔惠和世鈞在他們自己的房間里,叔惠問他翠芝是什麼人。世鈞道:"是我嫂嫂的表妹。"叔惠笑道:"他們要替你做媒,是不是?"世鈞道:"那是我嫂嫂一廂情願。"叔惠笑道:"漂亮不漂亮?"世鈞道:"待會兒你自己看好了。──真討厭,難得回來這麼兩天工夫,也不讓人清靜一會兒!"叔惠望著他笑道:"喝!瞧你這股子驃勁!"世鈞本來還在那裡生氣,這就不由得笑了起來,道:"我這算什麼呀,你沒看見人家那股子驃勁,真夠瞧的!小城裡的大小姐,關著門做皇帝做慣的嗎!"叔惠笑道:"'小城裡的大小姐',南京可不能算是個小城呀。"世鈞笑道:"我是沖著你們上海人的心理說的。在上海人看來,內地反正不是鄉下就是小城。是不是有這種心理的?"正說到這裡,女傭來請吃飯:說石小姐已經來了。叔惠帶著幾分好奇心,和世鈞來到前面房裡。世鈞的嫂嫂正在那裡招呼上菜,世鈞的母親陪著石翠芝坐在沙發上說話。叔惠不免向她多看了兩眼。那石翠芝額前打著很長的前劉海,直罩到眉毛上,腦後蓬著一大把鬈髮。小小的窄條臉兒,眼泡微腫,不然是很秀麗的。體格倒很有健康美,胸部鼓蓬蓬的,看上去年紀倒大了幾歲,足有二十來歲了。穿著件翠藍竹布袍子,袍叉里微微露出裡面的杏黃銀花旗袍。她穿著這樣一件藍布罩袍來赴宴,大家看在眼裡都覺得有些詫異。其實她正是因為知道今天請她來是有用意的,她覺得如果盛妝艷服而來,似乎更覺得不好意思。她抱著胳膊坐在那裡,世鈞走進來,兩人只是微笑著點了個頭。世鈞笑道:"好久不見了。伯母好吧?"隨即替叔惠介紹了一下。大少奶奶笑道:"來吃飯吧。"沈太太客氣,一定要翠芝和叔惠兩個客人坐在上首,沈太太便坐在翠芝的另一邊。翠芝和老太太們向來沒有什麼話可說的,在座的幾個人,她只有和她表姊比較談得來,但是今天剛巧碰著大少奶奶正在氣頭上,簡直不願意開口,因此席面上的空氣很感到沉寂。叔惠雖然健談,可是他覺得在這種保守性的家庭里,對一個陌生的小姐當然也不宜於多搭訕。陳媽站在房門口伺候著,小健躲在她身後探頭探腦,問道:"二叔的女朋友怎麼還不來?"大少奶奶一聽見這個話便心頭火起,偏那陳媽又不識相,還嘻皮笑臉彎著腰輕輕地和孩子說:"那不就是么?"小健道:"那是表姨呀!二叔的女朋友呢?"大少奶奶實在忍不住了,把飯碗一擱,便跑出去驅逐小健,道:"還不去睡覺!什麼時候了?﹄親自押著他回房去了。翠芝道:"我們家那隻狗新近生了一窩小狗,可以送一隻給小健。"沈太太笑道:"對了,你上回答應他的。"翠芝笑道:"要是世鈞長住在家裡,我就不便送狗給你們了。世鈞看見狗頂討厭了!"世鈞笑道:"哦,我並沒說過這話呀。"翠芝道:"你當然不會說了,你總是那麼客氣,從來沒有一句真話。"世鈞倒頓住了,好一會,他方才笑著問叔惠:"叔惠,我這人難道這樣假?"叔惠笑道:"你別問我。石小姐認識你的年份比我多,她當然對你的認識比較深。"大家都笑了。雨漸漸停了,翠芝便站起來要走,沈太太說:"晚一點回去不要緊的,待會兒叫世鈞送你回去。"翠芝道:"不用了。"世鈞道:"沒關係。叔惠我們一塊兒去,你也可以看看南京之夜是什麼樣子。"翠芝含著微笑向世鈞問道:"許先生還是第一次到南京來?"她不問叔惠,卻問世鈞。叔惠便笑道:"噯。其實南京離上海這樣近,可是從來就沒來過。"翠芝一直也沒有直接和他說過話,他這一答話,她無故的卻把臉飛紅了,就沒有再說下去。又坐了一會,她又說要走,沈太太吩咐傭人去叫一輛馬車。翠芝便到她表姊房裡去告辭。一進門,便看見一隻小風爐,上面咕嘟咕嘟煮著一鍋東西。翠芝笑道:"哼,可給我抓住了!這是你自己吃的私房菜呀?"大少奶奶道:"什麼私房菜,這是小健的牛肉汁。小健病剛好,得吃點補養的東西,也是我們老太太說的,每天叫王媽給燉雞湯,或是牛肉汁。這兩天就為了世鈞要回來了,把幾個傭人忙得腳丫子朝天,家裡反正什麼事都扔下不管了,誰還記得給小健燉牛肉汁。所以我賭氣買了塊牛肉回來,自己煨著。這班傭人也是勢利,還不是看準了將來要吃二少爺的飯了!像我們這孤兒寡婦,誰拿你當個人?"她說到這裡,不禁流下淚來。其實她在一個舊家庭里做媳婦,也積有十餘年的經驗了,何至於這樣沉不住氣。還是因為世鈞今天說的那兩句話,把她得罪了,她從此就多了一個心,無論什麼芝麻大的事,對於她都成為一連串的刺激。翠芝不免解勸道:"傭人都是那樣的,不理他們就完了。你們老太太倒是很疼小健的。"大少奶奶哼了一聲道:"別看她那麼疼孩子,全是假的,不過拿他解悶兒罷了。一看見兒子,就忘了孫子了。小健出疹子早已好了,還不許他出來見人──世鈞怕傳染呵!他的命特別值錢!今天下午又派我上藥房去,買了總有十幾種補藥補針,給世鈞帶到上海去。是我說了一聲,我說'這些葯上海也買得到,'就炸起來了:'買得到,也要他肯買呢!就這樣也還不知道他肯不肯吃──年輕人都是這樣,自己身體一點也不知道當心!'"翠芝道:"世鈞身體不好么?"大少奶奶道:"他好好的,一點病也沒有。像我這個有病的人,就從來不說給你請個醫生吃個葯。我腰子病,病得臉都腫了,還說我這一向胖了!你說氣人不氣人?咳,做他們家的媳婦也真苦呵!"她最後的一句話顯然是說給翠芝聽的,暗示那件事情是不會成功的,但是不成功倒也好。翠芝當然也不便有什麼表示,只能夠問候她的病體,又問她吃些什麼葯。女傭來說馬車叫好了,翠芝便披上雨衣去辭別沈太太,世鈞和叔惠兩人陪著她一同坐上馬車。馬蹄得得,在雨夜的石子路上行走著,一顆顆鵝卵石像魚鱗似的閃著光。叔惠不斷地掀開油布幕向外窺視說:"一點也看不見,我要坐到趕馬車的旁邊去了。"走了一截子路,他當真喊住了馬車夫,跳下車來,爬到上面去和車夫並排坐著,下雨他也不管。車夫覺得很奇怪,翠芝只是笑。馬車裡只剩下翠芝和世鈞兩個人,空氣立刻沉悶起來了,只覺得那座位既硬,又顛簸得厲害。在他們的靜默中,倒常常聽見叔惠和馬車夫在那裡一問一答,不知說些什麼。翠芝忽道:"你在上海就住在許先生家裡?"世鈞道:"是的。"過了半天,翠芝又道:"你們禮拜一就要回去么?"世鈞道:"噯。"翠芝這一個問句聽上去異常耳熟──是曼楨連問過兩回的。一想起曼楨,他陡然覺得寂寞起來,在這雨澌澌的夜裡,坐在這一顛一顛的潮濕的馬車上,他這故鄉好象變成了異鄉了。他忽然發覺翠芝又在那裡說話,忙笑道:"唔?你剛才說什麼?"翠芝道:"沒什麼。我說許先生是不是跟你一樣,也是工程師。"本來是很普通的一句問句,他使她重複了一遍,她忽然有點難為情起來了,不等他回答,就攀著油布帘子向外面張望著,說:"就快到了吧?"世鈞倒不知道應當回答她哪一個問題的好。他過了一會,方才笑道:"叔惠也是學工程的,現在他在我們廠里做到幫工程師的地位了,像我,就還是一個實習工程師,等於練習生。"翠芝終究覺得不好意思,他還在這裡解釋著,她只管掀開帘子向外面張望著,好象對他的答覆已經失去了興趣,只顧喃喃說道:"噯呀,不要已經走過了我家裡了?"世鈞心裡想著:"翠芝就是這樣。真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