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他們這個廠坐落在郊區,附近雖然也有幾條破爛的街道,走不了幾步路就是田野了。春天到了,野外已經蒙蒙地有了一層綠意,天氣可還是一樣的冷。這一天,世鈞中午下了班,照例匆匆洗了洗手,就到總辦公處來找叔惠。叔惠恰巧不在房裡,只有曼楨一個人坐在寫字檯前面整理文件。她在戶內也圍著一條紅藍格子的小圍巾,襯著深藍布罩袍,倒像個高小女生的打扮。藍布罩袍已經洗得絨兜兜地泛了灰白,那顏色倒有一種溫雅的感覺,像一種線裝書的暗藍色封面。世鈞笑道:"叔惠呢?"曼楨向經理室微微偏了偏頭,低聲道:"總喜歡等到下班之前五分鐘,忽然把你叫去,有一樣什麼要緊公事交代給你。做上司的恐怕都是這個脾氣。"世鈞笑著點點頭。他倚在叔惠的寫字檯上,無聊地伸手翻著牆上掛的日曆,道:"我看看什麼時候立春。"曼楨道:"早已立過春了。"世鈞道:"那怎麼還這樣冷?"他仍舊一張張地掀著日曆,道:"現在印的日曆都比較省儉了,只有禮拜天是紅顏色的。我倒喜歡我們小時候的日曆,禮拜天是紅的,禮拜六是綠的。一撕撕到禮拜六,看見那碧綠的字,心裡真高興。"曼楨笑道:"是這樣的,在學校里的時候,禮拜六比禮拜天還要高興。禮拜天雖然是紅顏色的,已經有點夕陽無限好了。"正說著,叔惠進來了,一進來便向曼楨嚷著:"我不是叫你們先走的么?"曼楨笑道:"忙什麼呢。"叔惠道:"吃了飯我們還要揀個風景好點的地方去拍兩張照片,我借了個照相機在這裡。"曼楨道:"這麼冷的天,照出來紅鼻子紅眼睛的也沒什麼好看。"叔惠向世鈞努了努嘴,道:"喏,都是為了他呀。他們老太太寫信來,叫他寄張照片去。我說一定是有人替他做媒。"世鈞紅著臉道:"什麼呀?我知道我母親沒有別的,就是老嘀咕著,說我一定瘦了,我怎麼說她也不相信,一定要有照片為證。"叔惠向他端相了一下,道:"你瘦倒不瘦,好象太髒了一點。老太太看見了還當你在那裡掘煤礦呢,還是一樣的心疼。"世鈞低下頭去向自己身上那套工人裝看了看。曼楨在旁笑道:"拿塊毛巾擦擦吧,我這兒有。"世鈞忙道:"不,不,不用了,我這些黑漬子都是機器上的油,擦在毛巾上洗不掉的。"他一彎腰,便從字紙簍里揀出一團廢紙團來,使勁在褲腿上擦了兩下。曼楨道:"這哪兒行?"她還是從抽屜里取出一條折得齊齊整整的毛巾,在叔惠喝剩的一杯開水裡蘸濕了遞了過來。世鈞只得拿著,一擦,那雪白的毛巾上便是一大塊黑,他心裡著實有點過意不去。叔惠站在窗前望了望天色,道:"今天這太陽還有點靠不住呢,不知道拍得成拍不成。"一面說著,他就從西服褲袋裡摸出一把梳子來,對著玻璃窗梳了梳頭髮,又將領帶拉了一拉,把脖子伸了一伸。曼楨看見他那顧影自憐的樣子,不由得抿著嘴一笑。叔惠又偏過臉來向自己的半側面微微瞟了一眼,口中不斷地催促著世鈞:"好了沒有?"曼楨向世鈞道:"你臉上還有一塊黑的。不,在這兒──"她在自己臉上比畫了一下,又道:"還有。"她又把自己皮包里的小鏡子找了出來,遞給他自己照著。叔惠笑道:"喂,曼楨,你有口紅沒有?借給他用一用。"說說笑笑的,他便從世鈞手裡把那一面鏡子接了過來,自己照了一照。三個人一同出去吃飯,因為要節省時間,一人叫了一碗面,草草地吃完了,便向郊外走去。叔惠說這一帶都是荒田,太平淡了,再過去點他記得有兩棵大柳樹,很有意思。可是走著,走著,老是走不到。世鈞看曼楨彷佛有點趕不上的樣子,便道:"我們走得太快了吧?"叔惠聽了,便也把腳步放慢了些,但是這天氣實在不是一個散步的天氣。他們為寒冷所驅使,不知不覺地步伐又快了起來,而且越走越快。大家喘著氣,迎著風,說話都斷斷續續的。曼楨竭力按住她的紛飛的頭髮,因向他們頭上看了一眼,笑道:"你們的耳朵露在外面不冷么?"叔惠道:"怎麼不冷。"曼楨笑道:"我常常想著,我要是做了男人,到了冬天一定一天到晚傷風。"那兩棵柳樹倒已經絲絲縷縷地抽出了嫩金色的芽。他們在樹下拍了好幾張照。有一張是叔惠和曼楨立在一起,世鈞替他們拍的。她穿著的淡灰色羊皮大衣被大風颳得卷了起來,她一隻手掩住了嘴,那紅絨線手套襯在臉上,顯得臉色很蒼白。那一天的陽光始終很稀薄。一卷片子還沒有拍完,天就變了。趕緊走,走到半路上,已經下起了霏霏的春雪,下著下著就又變成了雨。走過一家小店。曼楨看見裡面掛著許多油紙傘,她要買一把。撐開來,有一色的藍和綠,也有一種描花的。有一把上面畫著一串紫葡萄,她拿著看看,又看看另一把沒有花的,老是不能決定,叔惠說女人買東西總是這樣。世鈞後來笑著說了一聲"沒有花的好,"她就馬上買了那把沒有花的。叔惠說:"價錢好象並不比巿區里便宜。不會是敲我們的竹杠吧?"曼楨把傘尖指了指上面掛的招牌,笑道:"不是寫著'童叟無欺'么?"叔惠笑道:"你又不是童,又不是叟,欺你一下也不罪過。"走到街上,曼楨忽然笑道:"噯呀,我一隻手套丟了。"叔惠道:"一定是丟在那丬店裡了。"重新回到那丬店裡去問了一聲,店裡人說並沒有看見。曼楨道:"我剛才數錢的時候是沒有戴著手套。那就是拍照的時候丟了。"世鈞道:"回去找找看吧。"這時候其實已經快到上班的時候了,大家都急於要回到廠里去,曼楨也就說:"算了算了,為這麼一隻手套!"她說是這樣說著,卻多少有一點悵惘。曼楨這種地方是近於瑣碎而小氣,但是世鈞多年之後回想起來,她這種地方也還是很可懷念。曼楨有這麼個脾氣,一樣東西一旦屬於她了,她總是越看越好,以為它是世界上最最好的……他知道,因為他曾經是屬於她的。那一天從郊外回到廠里去,雨一直下得不停,到下午放工的時候,才五點鐘,天色已經昏黑了。也不知道是怎麼樣一種朦朧的心境,竟使他冒著雨重又向郊外走去。泥濘的田隴上非常難走,一步一滑。還有那種停棺材的小瓦屋,像狗屋似的,低低地伏在田隴里,白天來的時候就沒有注意到,在這昏黃的雨夜裡看到了,有一種異樣的感想。四下里靜悄悄的,只聽見那皇皇的犬吠聲。一路上就沒有碰見過一個人,只有一次,他遠遠看見有人打著燈籠,撐著杏黃色的大傘,在河濱對岸經過。走了不少時候,才找到那兩棵大柳樹那裡。他老遠的就用手電筒照著,一照就照到樹下那一隻紅色的手套,心裡先是一高興,走到跟前去,一彎腰拾了起來,用電筒照著,拿在手裡看了一看,又躊躇起來了。明天拿去交給她,怎麼樣說呢?不是顯著奇怪么?冒著雨走上這麼遠的路,專為替她把這麼只手套找回來。他本來的意思不過是因為抱歉,都是因為他要拍照片,不然人家也不會失落東西。但是連他自己也覺得這理由不夠充分的。那麼怎麼樣呢?他真懊悔來到這裡,但是既然來了,東西也找到了,總不見得能夠再把它丟在地下?他把上面的泥沙略微撣了一撣,就把它塞在袋裡。既然拿了,總也不能不還給人家。自己保存著,那更是笑話了。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樓上的辦公室里。還好,叔惠剛巧又被經理叫到裡面去了。世鈞從口袋裡掏出那隻泥污的手套,他本來很可以這樣說,或者那樣說,但是結果他一句話也沒有。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他臉上如果有任何錶情的話,那便是一種冤屈的神氣,因為他起初實在沒想到,不然他也不會自找麻煩,害得自己這樣窘。曼楨先是怔了一怔,拿著那隻手套看看,說:"咦?……噯呀,你昨天後來又去了?那麼遠的路──還下著雨──"正說到這裡,叔惠進來了。她看見世鈞的臉色彷佛不願意提起這件事似的,她也就機械地把那紅手套捏成一團,握在手心裡,然後搭訕著就塞到大衣袋裡去了。她的動作雖然很從容,臉上慢慢地紅了起來。自己覺得不對,臉上熱烘烘的,熱氣非常大,好容易等這一陣子熱退了下去,腮頰上頓時涼颼颼的,彷佛接觸到一陣涼風似的,可見剛才是熱得多麼厲害了。自己是看不見,人家一定都看見了。這麼想著,心裡一急,臉上倒又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