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5)
曼楨還有在銀錢上面,也太沒有心眼了,一點也不想著積攢幾個私房。
根本她對於鴻才的錢就嫌它來路不正,簡直不願過問。顧太太覺得這是非常不智的。
她默然片刻,遂又開口說道:"我知道說了你又不愛聽,我這回在你這兒住了這些日子,我在旁邊看著,早就想勸勸你了。
別的不說,趁著他現在手頭還寬裕,你應該自己攢幾個錢。看你們這樣一天到晚的吵,萬一真鬧僵了,家用錢他不拿出來,自己手裡有幾個錢總好些。
我也不曉得你肚子里打的什麼主意。"她說到這裡,不禁有一種寂寞之感,兒女們有什麼話是從來不肯告訴她的。
她又嘆了口氣,道:"嗐!我看你們成天的吵吵鬧鬧的,真揪心!"曼楨把眼珠一轉,便微笑道:"是真的,我也知道媽嫌煩。
過兩天等媽好了,還不如到偉民那兒去住幾天,還清靜點。"顧太太萬想不到她女兒會下逐客令,倒怔了一怔,便道:"那倒也好。
"轉念一想,一定是曼楨下了決心要和鴻才大鬧,要他和那女人斷絕關係;這次一定有一場劇烈的爭吵,所以要她避一避開,免得她在旁邊礙事。
顧太太忖量了一會,倒又有點不放心起來,便又叮囑道:"我可憋不住,還又要說啊,你要跟他鬧,也不要太決裂了,還得給他留點地步。
你看剛才那孩子已經有那麼大了,那個人橫是也不止一年了,算起來還許在你跟他結婚之前呢。
這樣長久了,叫她走恐怕難呢。"曼楨略點了點頭。顧太太還待要說下去,忽然有個女子的聲音在樓梯口高叫了一聲"二姊,"顧太太一時蒙住了,忙輕聲問曼楨:"誰?
"曼楨一時也想不起來,原來是她弟媳婦琬珠,徑笑著走了進來。曼楨忙招呼她坐下,琬珠笑道:"偉民也來了。
媽好了點沒有?"正說著,鴻才也陪著偉民上樓來了。鴻才今天對偉民夫婦也特別敷衍,說:"你們二位難得來的,把傑民找來,我們熱鬧熱鬧。
"立逼著偉民去打電話,又吩咐僕人到館子里去叫菜。又笑道:"媽不是愛打麻將嗎?
今天正好打幾圈。"顧太太雖然沒心腸取樂,但是看曼楨始終不動聲色,她本人這樣有涵養,顧太太當然也只好隨和些。
女傭馬上把麻將桌布置起來,偉民夫婦和鴻才就陪著顧太太打了起來。
不久傑民也來了,曼楨和他坐在一邊說話,傑民便問:"榮寶呢?"把榮寶找了來,但是榮寶因鴻才在這裡,就像避貓鼠似的,站得遠遠的,傑民和他說話,他也不大搭碴。
顧太太便回過頭來笑道:"今天怎麼了,不喜歡小舅舅啦?"一個眼不見,榮寶倒已經溜了。
傑民踱過去站在顧太太身後看牌。那牌桌上的強烈的燈光照著他們一個個的臉龐,從曼楨坐的地方望過去,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彷佛這燈光下坐著立著的一圈人已經離她很遠很遠了,連那笑語聲聽上去也覺得異常渺茫。
她心裡籌劃著的這件事情,她娘家這麼些人,就沒有一個可商量的。她母親是不用說了,絕對不能給她知道,知道了不但要驚慌萬分,而且要竭力阻撓了。
至於偉民和傑民,他們雖然對鴻才一向沒有好感,當初她嫁他的時候,他們原是不贊成的,但是現在既然已經結了婚好幾年了,這時候再鬧離婚,他們一定還是不贊成的。
本來像她這個情形,一個女人一過了三十歲,只要丈夫對她不是絕對虐待,或是完全不予贍養,即使他外面另外弄了個人,既然並不是明目張胆的,也就算是顧面子的了。
要是為她打算的話,隨便去問什麼人也不會認為她有離婚的理由。曼楨可以想象偉民的丈母聽見這話,一定要說她發瘋了。
她以後進行離婚,也說不定有一個時期需要住在偉民家裡,只好和她母親和陶太太那兩位老太太擠一擠了。
她想到這裡,卻微笑起來。鴻才一面打著牌,留神看看曼楨的臉色,覺得她今天倒好象很高興似的,至少臉上活泛了一點,不像平常那樣死氣沉沉的。
他心裡就想著,她剛才未必疑心到什麼,即使有些疑心,大概也預備含混過去,不打算揭穿了。
他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便說起他今天晚上還有一個飯局,得要出去一趟。
他逼著傑民坐下來替他打,自己就坐著三輪車出去了。曼楨心裡便忖了一忖,他要是真有人請吃飯,春元等一會一定要回來吃飯的。
向例是這樣,主人在外面吃館子,車夫雖然拿到一份飯錢,往往還是踏著車子回到家裡來吃,把那份錢省下來。
曼楨便和女傭說了一聲:"春元要是回來吃飯,你叫他來,我有話關照他。
我要叫他去買點東西。"館子里叫的菜已經送來了,他們打完了這一圈,也就吃飯了,飯後又繼續打牌。
曼楨獨自到樓上去,拿鑰匙把櫃門開了。她手邊也沒有多少錢,她拿出來正在數著,春元上樓來了,他站在房門口,曼楨叫他進來,便把一卷鈔票遞到他手裡,笑道:"這是剛才老太太給你的。
"春元見是很厚的一疊,而且全是大票子,從來人家給錢,沒有給得這樣多的,倒看不出這外老太太貌不驚人,像個鄉下人似的,出手倒這樣大。
他不由得滿面笑容,說了聲"呵喲,謝謝老太太!"他心裡也有點數,想著這錢一定是太太拿出來的,還不是因為今天在醫生那裡看見老爺和那女人在一起,形跡可疑,向來老爺們的行動,只有車夫最清楚的,所以要向他打聽。
果然他猜得不錯,曼楨走到門外去看了一看,她也知道女傭都在樓下吃飯,但還是很謹慎的把門關了,接著就盤問他,她只作為她已經完全知道了,就只要打聽那女人住在哪裡。
春元起初推不知道,說他也就是今天才看見那女人,想必她是到號子里去找老爺的,他從號子里把他們踏到醫生那裡去,後來就看見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先出來,另外叫車子走了。
曼楨聽他賴得乾乾淨淨,便笑道:"一定是老爺叫你不要講的。不要緊,你告訴我我不會叫你為難的。
"又許了他一些好處。她平常對傭人總是很客氣的,但是真要是得罪了她,當然也有被解僱的危險。
而且春元也知道,她向來說話算話,決不會讓老爺知道是他泄漏的秘密,當下他也就鬆了口,不但把那女人的住址據實說了出來,連她的來歷也都和盤托出。
原來那女人是鴻才的一個朋友何劍如的下堂妾,鴻才介紹她的時候說是何太太,倒也是實話,那何劍如和她拆開的時候,挽出鴻才來替他講條件,鴻才因此就和她認識了,終至於同居。
這是前年春天的事。春元又道:"這女人還有個拖油瓶女兒,就是今天去看病的那個。
"這一點,曼楨卻覺得非常意外,原來那孩子並不是鴻才的。那小女孩抱著鴻才的帽子盤弄著,那一個姿態不知道為什麼,倒給她很深的印象。
那孩子對鴻才顯得那樣的親切,那好象是一種父愛的反映。想必鴻才平日對她總是很疼愛的了。
他在自己家裡也是很痛苦的吧,倒還是和別人的孩子在一起,也許他能夠嘗到一點家庭之樂。
曼楨這樣想著的時候,唇邊浮上一個淡淡的苦笑。她覺得這是命運對於她的一種諷刺。
這些年來她固然是痛苦的,他也沒能夠得到幸福。要說是為了孩子吧,孩子也被帶累著受罪。
當初她想著犧牲她自己,本來是帶著一種自殺的心情。要是真的自殺,死了倒也就完了,生命卻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無限制地發展下去,變得更壞,更壞,比當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還要不堪。
她一個人倚在桌子角上獃獃的想著,春元已經下樓去了。隱隱的可以聽見樓下清脆的洗牌聲。
房間里靜極了,只有那青白色的日光燈發出那微細的的聲響。眼前最大的難題還是在孩子身上。
儘管鴻才現在對榮寶那樣成天的打他罵他,也還是決不肯讓曼楨把他帶走的。
不要說他就是這麼一個兒子,哪怕他再有三個四個,照他們那種人的心理,也還是想著不能夠讓自己的一點親骨血流落在外邊。
固然鴻才現在是有把柄落在曼楨手裡,他和那個女人的事,要是給她抓到真憑實據,她可以控告他,法律上應當準許她離婚,並且孩子應當判給她的。
但是他要是盡量拿出錢來運動,勝負正在未定之天。所以還是錢的問題。
她手裡拿著剛才束鈔票的一條橡皮筋,不住的綳在手上彈著,一下子彈得太重了,打在手上非常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