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三十九

張靜文是一個酗酒的女人,起先喝啤酒,很劣質的那種。後來練出了酒量,喝啤酒已經很難醉了,就去喝白酒,非常之烈,良久一聞到刺激的味道,就覺得暈眩。她的母親熱愛暈眩,吃著花生米,大口地喝,彷彿杯中的只是水。張靜文每次醉都不徹底,總還保留著三分清醒,然後用惡毒的眼神盯著良久。那個家是多麼的小啊,良久無處可躲,所能做的就是習慣。她坐在邊上寫作業,一筆一劃地,有一次張靜文撕掉了良久的作業簿,撕完后,楸住她的頭髮,拿起剪刀,良久拚命躲,她那頭天然卷的黑髮自懂事後再沒有剪過,已經很長了,每天早上都要細心打理。在無聲的搏鬥里,剪刀戳到了良久的額頭,淌出了血。良久覺得痛,眼前是被鮮血喚醒的母親,剪刀自她的手間掉落,上面還沾著良久十四歲的血。良久略微仰起頭,血還是源源不斷地落下,一路經過秀挺的鼻樑,略深的人中,弧線美好的唇,尖俏的下巴。她閉上了眼睛。後來去了醫院縫了三針,在縫合時良久已經不覺得痛了,甚至經年後,她再也想不起縫合傷口的過程,依稀記得醫生在她腦門上裹了幾層紗布,她穩穩站起來,就這些,甚至不記得當時張靜文在哪裡。千燈鎮衛生院的花園裡有一株高大的松樹,衛生院里飄蕩著醫院特有的藥水味,接近於冰涼的,與挂號處冷幽幽的青石地,以及兩邊寂寞長廊的感覺是一脈所承的。她每天上學都會經過衛生院,有那麼幾次,院門前圍滿了人。擠進去看,地上都是血,一直延伸至內,沿著血滴的提示往前,有某一間小屋,裡面躺著重傷不愈的人,呼吸停了。再平靜的生活也有死亡發生,但他人的死亡,總是很輕易地就過去了。千燈鎮轄內的運河水上有一座歷史悠久的南橋,記得某年,秋雨初歇,一個年輕男人為了二十塊錢與人打賭,爬上了欄杆,雙臂朝上,正待高呼勝利,卻失去重心,從幾十米高的南橋一頭栽下,如跳水般。大家還在等他冒出頭來,等了一會,再心懷僥倖地等,表情有些僵硬的,時間一點點消失,一點點,將他拖向了絕地。他孤獨地死去了,雖然他是那一帶水性最好的年輕人。膽大心細,但還是死在了自己的強項上,他有一個溫柔的未婚妻,他們的婚期在兩個月後。良久讀初中時,南橋已經不勝負荷了,起先上下坡豎了石碑,以禁止過往車輛通行。1994年,政府決定炸毀南橋,在原址上重建。炸之前,在五十米外搭了一座鐵橋,當中用木板鋪就,在上面顫顫走著,能感覺到橋的晃動,也能看到木板縫隙間下面莫測的河水。也許爆破的時間沒有掌握好,幾個工人沒來得及撤退,被震落的碎石板壓住了,一個,兩個,三個,艱難地呼救,逃生了。大家驚魂甫定,喘息著清點人數,惟獨少了一個,最年輕的,他才十八歲,外地人。急忙搬動石頭,尋找他。聽說他尚有呼吸,也聽說當時已經七竅出血,運河兩岸站滿了一片唏噓的看客。有一個年長些的,背起了已經變形的身體,飛快踏過鐵橋,朝衛生院跑去,看客們的眼神便一路跟過去,也有一部分身影跟隨。少年死後,家屬獲賠了很大數目的賠款,於是就淡化了悲劇意義。畢竟,所有的生靈都要死,不是所有的死都有獲得。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中間已經炸空的南橋一直保持著斷橋的姿勢,兩岸的人只能走那座臨時搭建的鐵橋,直到完全適應它的晃動。良久離開千燈那一年,政府終於繼續執行當年的方案,重建了南橋,清除了舊日記憶。鐵軌,關於鐵軌的故事,千燈是有鐵路的,在鎮的東面。千燈是一個很小的鎮,只有慢車才會停靠,小站是一排陳舊的房子,外面有白色的柵欄,種植著低矮的冬青樹,鐵路兩邊時常有泡沫飯盒,它們自那些南來北往列車的窗口中扔出。鐵路是一件奇怪的事,漫長延伸,大多筆直,偶爾交叉。呼嘯著風馳后,一片沉寂。鐵路也是件很寂寞的事,良久小時候經常和朵拉、費烈跑到鎮西去,她一個人在鐵軌上踏著枕木,有規律地一步步走,火車來前會有燈光及鳴笛示意,她會飛快跑出危險地帶。而朵拉和費烈則在一小段已經廢棄了的鐵軌上踩步,枕木間生出了草,特別的,特別的寂寞。後來他們長大了,早就不去鐵軌邊,而阿狼還去,阿狼比他們大一歲,低三個年級。阿狼是一個白痴,雖然他父親是醫生,但對此束手無策。在阿狼六歲時,他父母又生了一個女孩,很健康。沒有人喜歡阿狼,包括他自己,他上課時坐在三隻腳的椅子上,最後一排,趴著睡覺,留級與否全看班主任的心情。阿狼會寫自己的名字,徐志東。其實他是有學名的,但大家都叫他阿狼,因為他一生氣,就像狼一樣嚎叫。阿狼的生命已經完全多餘了,他偷吃了妹妹的食物,挨了母親的耳光,一生氣,就嚎叫著衝出了家門,阿狼生平第一次離家出走,沒有經驗,只是一直往西走。他不懂得燈光的指示,也不懂得鳴笛的含義,他呆若木雞,站在鐵軌上,一個龐然大物在瞬息間吞沒了他。他來不及喊一聲疼,在風聲呼嘯間結束了生命。阿狼的葬禮很簡單,他的父親沒有故作哀傷,母親因為臨死前打過他而心懷歉意,他妹妹遠遠地坐在椅子上啃蘋果。阿狼所有的衣物一把火燒成了灰燼,火勢很旺,風將火吹得有一些內旋,老人們說,這表示阿狼來取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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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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