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面具(6)
第二天下午的時候,我一個人從映月海中央游到了海灘。我上岸時黃昏已經開始降臨在這片海域上。在細軟而溫熱的沙灘上坐下,看著遠處海灘上那數十個身著耀眼泳裝嬉戲的少女,聽到一個母親抱著她的孩子一起討論暑假作業中的一道數學題,我突然感到非常愉快。一種源自生命的愉快。我開始微笑,凝望著遠方的夕陽。突然,一個少女出現在這被黃昏染成一片金色的大海中。她踏著海水一步一步走來,被白色三點式泳衣包裹著的巧克力色身體滿是水珠,胸口處還有一絲紅紅的液體。她竟然就是包包!一件龐大的東西被她兩條纖瘦的胳膊拖著,漸漸從海水中脫離。是一條被稱為「虎齒獸」的兇猛海洋生物。它已經死了,一根漁叉結結實實插在它腦殼中央,而發射這根漁叉的槍正握在包包手裡。「包包!見到你太巧了。」我說,「你也來這裡度假啊!」「你好!」她扔下虎齒獸的屍體,向我走來,跌坐在我身邊的沙子里,長長呼出一口氣,「真巧,幾天前,在難破船酒吧的時候,我就想邀請你一起旅遊,當時環境太吵,你沒聽見我說什麼……那個,詭諸默。」她把編好的麻花辮拋到腦後,認真地看著我,「我有話對你說。你記不記得,在雪狐狸酒吧碰到我之前,我們見過面。」我仔細回想一番,最終還是搖搖頭:「抱歉……我想不起來。」「沒關係,我猜也會這樣。」她笑著嘆氣,「2486年7月11日,二號開發星球,14號城市的『泡沫咖啡與雞尾酒』大街,從東往西數,第三條小巷,我們遇見過。」「啊,那裡我的確去過。」我清楚記得那條街道的樣子,但我還是想不起來我什麼時候見過包包,「那時我和一群不良少年到處遊盪,曾經在那一帶生活了一段時間。」「我加入紅蛇骨之前也在那裡生活。」包包平靜地說,「養父母死掉之後,我就一個人四處遊盪,尋找目標。搶劫、偷竊,甚至還勒索。好幾次被送進管教所,但放出來之後我還是不得不幹和以前一樣的勾當。我年紀太小,不能工作。我是個孤兒,又是個雜種,連進入孤兒院的資格都沒有。為了活下去,我別無選擇。」「我記得你的檔案上好像寫過。你的養父母死的時候你才不過十一二歲。」我看著她橄欖色的臉,這張臉上的表情如此恬淡,好像她在說的事情是一件最普通不過的日常瑣事,「他們死得太早了。是病死的嗎?」「他們是被我殺死的。」包包微笑一下,搖搖頭,「他們把我賣給了娼妓販子。我在被運送的途中逃出來,憑著記憶返回家裡,用我的『雷電』把他們電成焦炭。」我微微眯起眼睛:「你……恨他們出賣你嗎?」「不。」包包搖頭,「我只是痛恨他們在我不願離去的時候說:『我們辛苦養育你這麼多年,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她無聲地嘆息,微笑著凝視遠方,「我只恨這句話。」我無法說話。看著包包橄欖色的肩頭,我不知道該不該去扶住她來表示我此刻的情緒。「噯,離題了。」包包揉揉鼻子,雙手向後撐住自己,「我剛剛開始時,手腳不夠熟練,膽子也不夠大,常常失敗。有那麼一次,我在偷一個三十多歲的老流氓錢包時被他發現了,他帶著另外兩個人追著我跑過好幾條小巷,最後把我堵在了死胡同里。就在我打算認命的時候,你和一群少年突然出現,從後面把他們揍了個頭破血流,搶走了他們所有的錢。記得你當時做了什麼嗎?你給我一把鋒利的匕首,拍拍我的頭,跟我說:『如果他們要殺死你,你就先殺死他們。』」小巷,匕首,拍頭……「我想起來了!」我大叫,「我的確遇到過這麼一件事情,但當時……你……」「對。」包包笑著點頭,「我的頭髮是黑色的,短髮,而且打扮成男孩子。再加上我雖然年紀比你大,但個子卻比你矮,所以打扮成男孩子之後看上去就顯得十分年幼。」「我以為你是個男孩子,所以就沒當回事。」我抓抓頭,「不過,你記憶力真好。我只跟你說過那麼一句話,你卻能記住。」「因為那句話對我來說意義不同。我一直覺得自己比所有人都低賤,如果在任何人的生命和我的生命之間需要做出選擇的話,我自己都會選擇讓我自己去死。而你那句話就好像打開了一扇門,憑什麼那些地球人類,比如我的養父母,那些資格比較老的流氓,那些黑幫成員,都可以隨便左右我?為什麼我會認為自己沒有反抗、甚至沒有恐懼的權利?我明明擁有比他們強大數百倍、上千倍的能力,為什麼卻要像魚肉一樣任他們宰割?當我覺得危險、恐懼,當我感到生命受到威脅時,我為什麼不反抗?就因為我是個雜種,所以我就應該受到那些凌辱嗎?這不是太愚蠢了嗎?「我站在暗巷裡,握著匕首,突然如夢初醒。那因養父母的死亡而被自動封印的『雷電之力』瞬間恢復,我的頭髮也變成了白色。雖然當時我還不會熟練運用,但我當時的力量卻也足夠把每個跟我作對的人嚇得魂飛魄散。我很快就變成了『泡沫咖啡與雞尾酒』大街的大姐大。紅蛇骨派人找到我,將我納入組織。過去的一切就像噩夢一樣,在我穿上紅蛇骨制服的那一瞬間全部消失得乾乾淨淨了。從那時起,我就開始為人類而戰了。」「這些道理跟我那句無心的胡說並沒有什麼關係。」我看著她的側面,「就算當時你沒有遇到我,你也會在將來想到這些。」「你這樣想嗎?」包包玩著自己的髮辮,對我笑,「總之,還是謝謝你。你回到紅蛇骨之後,我就一直想找機會跟你說『謝謝』。還有……」她的臉頰浮上一層淡淡的粉紅,「我很喜歡你。」「……謝謝。」雖然明白這個「喜歡」只是很單純的「喜愛」,但我卻不由自主地有些不好意思。包包嫣然淺笑:「以後我可以直接叫你的名字嗎?」「當然可以。」「很晚了。」她站起來,拍落身上的沙粒,「我們回去吧,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