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妝玉琢

粉妝玉琢

陳淮安也輕輕嘆了口氣。

他的衣服,其實並非喝酒撕破的,而他嘴裡的酒味兒,也是方才為了怕錦堂還要趕他走,進門的時候,於酒瓮里舀了一勺涮口,故意迷惑羅錦棠的。

其實,他這幾天一直在想辦法幫錦棠弄那五千兩銀子的印子錢。

能重來一回,還是十八/九的大好年紀,便身上有點子拳腳功夫,陳淮安也沒有傻到提著刀去搶去劫做綠林好漢劫銀子。

他死的太冤,不明不白,還想再回到京城,回到當初的位置,去再戰一回,當然就會愛惜自己的羽毛,不會輕易流落匪道。

所以他最先想到的賺錢手藝,就是抄書。

生父陳澈在被流放之前,曾寄給他一整套的《朱子全書》,他目前只找到了《論語集注》,於是,前些日子便整夜整夜的抄,最後抄出一整本來,便拿到縣裡最大的書店,墨海書齋去賣。

墨海書齋的東家馮有蓮是當初和陳杭同年考過舉人的落第秀才,考到五十歲上中不了舉,索性就開了個書齋,專給竹山書院的學生們供書。

他一見竟是《論語集注》這種便秦州城也難得一見的珍本,當即就給了陳淮安十兩銀子買下了它。

陳淮安一看一本集注就能賺十兩銀子,當然大喜,興沖沖的回家,就去找那一套《朱子全書》,想整個兒抄一遍,賣給墨海書齋,由此掙上一筆錢。

但從陳杭的書房,再到齊梅的正房,翻遍了整個家裡也沒有找到那套書,最後問到齊梅跟前兒,齊梅指著何媽說:「這不識字的老貨,把它當成廢書給引成爐子了,你說氣人不氣人?」

陳淮安望著養母故作天真的臉,也只能搖頭苦笑,書當然沒燒,不過是齊梅不想叫他看到而已。

這時候,他就想,既已經有本《論語集注》了,不如我幫墨海書齋多抄幾部送過去,一本不要五兩,二兩銀子也得,抄上十天半個月,先把葛牙妹那三百兩的利息還了再說。

不過,等他趕到墨海書齋時,卻發現竹山書院學業最好,夫子們讚不絕口的,五年後會以金殿第二十七名的成績高中進士的葛青章,正坐在書齋的後院里,一字一句,極為專註的,在抄那本《論語集注》。

據書齋東家馮有蓮說,葛青章抄一整本《論語集注》,只需要二百文錢。

一本二百文錢,就算抄白了陳淮安的頭,也掙不來三百兩銀子啊。

所以,在抄書賺錢無望之後,他又想到了孫福海。須知,那一大筆的印子錢,其實也是孫福海從葛牙妹這兒騙走的,既孫福海能騙,他為什麼不能搶?

於這個大雪夜,陳淮安想來想去,兵行險招,盯好了孫福海錢莊和當鋪關張的時間,就準備到孫家內院去盜上一抹子。

刀都備好了,在樹叉上趴了半晌,卻因為孫老太太一口一個不會下蛋的母雞,陳淮安就收手了。

他要盜了孫福海的庫銀,倒是能還上葛牙妹的五千兩印子錢,可孫福海家娘子劉氏就可憐了。

盜亦有道,陳淮安上輩子十年奸佞,黑白兩道通吃,偷不來還可以想別的辦法,為了盜銀子讓一個軟弱婦人背罪,兩生,都不是他的行事作風。

所以,今天他並沒有弄到五千兩銀子。

這才正是他垂頭喪氣的原因。

不過,這點困難可打不到陳淮安,就在涮完鍋洗完碗,跪在地上幫錦棠洗腳的時候,看她腳趾頭長了,遂起來四處找著修腳刀,要替她剪腳趾甲。

錦棠的腳趾細小,又軟,呈著淡透明的蜜色,小貝殼似的。

一枚枚剪罷了,陳淮安遂替她修飾起樣子來,拿著銼刀仔仔細細的磨著,欲要把每一枚都磨的圓圓兒的。

「我還記得有一年你在外吃醉了酒,想要進門我不肯,於是,你跪在外面,說要吃我的洗腳水。」羅錦棠忽而噗嗤一聲,驀得一下,透明的,圓貝似的腳趾兒就伸到了他的鼻子前,眸子里露著幾分嫌棄,幾分揶揄:「真真兒的噁心。」

也是叫他給慣的,驕縱又任性,上輩子為了床上哪點子事兒,活生生就欺負死了他。

陳淮安亦是笑著揚起頭來,掌心幾枚剪下來的碎指屑,兩道濃眉,一雙深遂又熱烈的眸子,就好比上輩子分明養著外室,孩子都哪么大了,還跟她說著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情話時哄她上床的樣子:「誰叫你是我的活祖宗呢?」

錦棠驀然就想起前世來,也知恩愛不過一場笑話。

只要下了床,只要說一句他生母養母一家子的不好,他隨即翻臉,甩門就走的樣子,隨即就寒了臉。

陳淮安捧著幾枚腳趾碎屑,對燈看了許久,卻仍舊在笑:因為錦棠方才兩句提醒,他想到了一個極好的,可以從孫福海哪裡套來五千兩銀子的好法子呢。

*

時斷時續下了整整五天的雪,今日倒是放了晴,陽光灑在瓦檐上,雪給曬了個晶瑩透亮,整個世界都是粉妝玉琢過的。

錦棠抱著只酒罈子出了酒肆,穿過長長一條街,去的卻是竹山書院。

竹山書院是渭河縣唯一一家書院,收童生,亦收秀才,但徜若考中舉人,這竹山書院的夫子就教不了,他們得更上一級,到秦州城的大書院里去讀書。

錦棠去竹山書院,是因為她苦思冥想,於這渭河縣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幫葛牙妹還孫福海那五千兩印子錢的人。

這個人正是康維楨。

他是當初開辦竹山書院的頭一任山正康竹的長孫,如今竹山書院的山正。

康家三代書香門第,康維楨的父兄皆在朝為官,職位都還不低,其中也不乏娶了皇親國戚者。

而康維楨此人,少年及第,天縱英才,二十五歲時就以庶吉士之身,出任北直隸巡撫,聖上命其巡撫北直諸郡,考察郡內群吏,督導郡內政務。

但他到太平府不過短短半年,就揭發出震動朝野的田糧貪污案,從小小一府田糧貪污,一路查到當時的戶部尚書,查出被貪污的稅糧高達二百萬石,是朝廷一年稅糧的總和。

之後,因為此案,從京城到直隸,各府,總共叫皇帝因貪污處死的官員多達幾千人。當然,這一案之後,康維楨在官場上混不下去,於是回到渭河縣,就在竹山書院做個教書先生。

他家在秦州祖業豐殷,養著整個關西最大的馱隊,往口外販茶銷鹽,是竹山縣真正的巨富。與他相比,齊梅的老爹齊冬就只是個小富戶兒了。

最重要的是,康維楨好酒,而且懂酒,因經營著祖業,是個極有戰略眼光的商人。

不過,也不知怎的,羅家酒肆的酒,自打錦棠有記憶以來,葛牙妹都不準賣給康維楨。別人來買可以,但若是康維楨的小廝,葛牙妹就拒不肯給,還要把人打出去。

她似乎和康維楨之間有什麼舊冤,哪怕提起康維楨那個人,葛牙妹和羅根旺兩口子立刻就會拉臉。尤其羅根旺,還會莫名其妙的發大火。

所以,錦棠這幾日給康維楨送酒,是背著葛牙妹的,還好,經過幾天的磨纏,他終於肯見她了。

聽其的光輝歷史,人們會以為康維楨已經是個垂垂老者。

但其實不然,他今年滿打滿才不過三十二歲,身高八尺,體似修竹,面貌白凈,是個斯文又儒雅的中年教書先生。

聽說面前這個不過十六七歲,身姿盈盈楚楚的小婦人想和自己合夥做生意,康維楨白凈修長的五指在那罈子酒上面輕輕撫了撫,道:「羅家的酒味道倒是真不錯,但這只是在渭河縣而已,羅小娘子,待你出過渭河縣,去過更遠的地方,就知道你這酒也不過爾爾,酒我可以吃,合做作生意,我看就免了吧。」

錦棠前幾日給康維楨送的,都是酒肆里最普通的酒,今日親自捧來的一罈子,卻是自己調的。

揭了壇口上的紅布,再揭開壇口,一股複雜的酒香頓時四散。

錦棠將酒捧給康維楨,示意他聞上一聞,再道:「咱們羅家的酒是高梁酒,但您往昔吃的,只是三年發窖,然後經過五種基酒勾調的成品酒。

今日這一壇,是我拿這九年來,我們羅家所有的基酒進行勾調過的。酒陳一年,味辛,陳二年,味辣,陳三年,味苦。酸甜苦辣,豐富的百味,全在這一罈子酒里,您先嘗一口咱們再說,如何?」

事實上釀酒最重要的就是調酒,而調酒則特別考驗一個人的口感。

這也就是為什麼羅家兄弟釀酒的時候,酒總是賣不出去,葛牙妹卻能釀出很好的酒來。

她天性易醉,舌蕾敏感,對於酒的口感有一個格外嚴格的分辯,而錦棠恰恰又繼承了這一點,再者,她上輩子去過京城,遍嘗百家之酒,照著上輩子的記憶調出來的,恰是味道最豐厚,也最有質感的酒。

康維楨於是嘗了一口,兩道修眉挑起,抿了抿唇:「難吃。」

羅錦棠可不相信,立刻反駁道:「那是您今日舌頭不對,我這酒不可能難吃。」

錦棠調這酒的味道,是按著赤水河畔茅台鎮的千年名酒,匠風酒而調的,而她的優勢是,比匠風酒口感更要醇和,綿柔,前味不辣,后味優長,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康維楨噬匠風酒如命,本來是迄立不倒的清水巡撫,就是因為貪酒,收了人送的幾壇茅台鎮的陳年匠風酒,才丟了官,回的竹山書院。

這樣的人,除非舌頭壞了,不然不可能說她的酒難吃。

康維楨坐在書案后,白凈的手指輕摁上薄唇,道:「是真苦,又苦又澀,不信羅娘子自己嘗一口。」

錦棠心說不應該啊,這是我昨夜偷偷調了一夜的酒,自己嘗過都是直咂舌頭,又怎會難吃?

她掂過來,直接抱著罈子嘗了一口,味道醇和飽滿,香氣滿口,一丁點的苦味都沒有,香的簡直,立刻就勾起了她肚子里的饞蟲來。

康維楨看錦棠吃了一口,隨即就站了起來,風度儒雅的中年男子,白麻棉袍,笑的格外溫和,語帶著些戲詢:「聽說羅家酒肆的東家娘子賣酒不吃酒。康某想,不吃酒,又怎能釀得出好酒來?

直到看羅小娘子吃過一口酒,我才信這酒是你自己釀的。你這酒味道確實很好,只要能保持這個味道,慢說秦州,賣遍宇內都不是問題,說吧,要我投多少銀子。」

這就是他肯投錢的意思了。

錦棠只要沾點酒,頰上就會泛起紅來,她沒想到竟然這樣容易的就能從康維楨這兒弄到錢。

一歡喜,強撐的那股氣勢就沒了,輕搓著兩隻綿滑滑的細手,她道:「那可真是太感謝康先生了。我要的並不多,一萬兩銀子就得,您也不必參於經營,更不需要再投入什麼,只需每年等著分成即刻。我羅家酒肆賺來的利潤,每年都分您三成。」

她這樣說,其實是經過格外細的計算的。

五千兩銀子還印子錢,剩下的五千兩擴大酒窖,再兼持兩年,憑著老基酒,她就可以大批量的進行釀產如今她勾調出來的這種酒。

康維楨手都拉開缺陷屜,大概是打算取銀票了,隨即停了停,道:「羅娘子,投一萬兩銀子,利潤我佔七成,你佔三成,這生意才有得做。」

再將兩隻手搭到桌子上,康維楨笑的別有幾分深意:「別以為康某不知,你娘欠著孫福海五千兩銀子的印子錢,你來求我,實則是因為無路可走,想要從康某這兒借些銀子去填孫福海的窟窿。

羅娘子,這種時候,連你這酒肆將來的歸屬是誰都不知道,康某當然要七成的利潤,才肯給你錢。」

錦棠一沾酒,整個人就軟了,但這不代表她腦子昏了,她腦子清楚著了,真要把七成利潤都給了康維楨,那她們一家子一年辛辛苦苦,就比康維楨的長工還不如了。

趁火打劫,商人的天性,康維楨這是想趁火打劫。

羅錦棠手扶著梨木大案,竭力的穩著自己:「世人皆言康先生獨具慧眼,看糧糧漲,嘆豆豆跌,一支大馱隊橫行塞北,厲害不過。可我還是覺得您差了一點。」

「哪一點?」康維楨道。

面前的小娘人高瘦,挺撥,一襲白面棉直裰襯著她整個人有種英姿勃發的嫵媚。

紅唇輕掀,雙眸澀滯,聲音里含著些膠澀:「我是您的財神爺,是跟您談合作,給您送銀子來的,因為我能肯定我羅家的酒會賣遍整個宇內,如今算不得什麼,十年後,二十年三十年後,隨著我羅家的酒越賣越廣,您積攢的財富會越來越多,每年拿的分紅也會越來越可觀,而您付出的,就只有一萬兩銀子爾。

而您只當我是個上門討點秋風的窮乞丐,還想趁火打劫,這生意又焉有得做?」說罷,錦棠退步福了一福做告別,轉身便走。

康維楨還是很多年前,為學生的時候,聽過這樣的聲音,那時候的葛牙妹還是個少女,吃上點酒,聲音軟軟澀澀,步態軟軟桃佻。

這羅錦棠恍惚間就是她娘當年的樣子,不過不一樣的是,她似乎比葛牙妹更強韌,也更有主見。

走至近前,定目看了半晌。康維楨確定了,還有一點不同,她比葛牙妹似乎更容易醉酒。

*

從山正房出來,一路打量著竹山書院的學舍,講堂。如今還未到放寒冬假的時候,不過正值中午,書院里的學生們應該都在午歇。

吃過酒,身上暖烘烘兒的,看天也明媚了許多,雪也比平日更晶瑩透徹。

雖說沒能說服康維楨給自己做投資,羅錦棠自信憑著自己醞出來那罈子味道絕美的酒,康維楨總還會再來找她的,不過時間問題而已。

畢竟,為人在世,誰不想賺錢,以她兩生的經驗來看,有錢人比窮人更愛錢,更愛賺錢。而康維楨,就是個極愛錢的有錢人。

就在路過一處學舍時,錦棠見日光漫灑的台階上坐著個穿著件帶補丁的青布褂子,面色白凈,瘦瘦高高的男子。這男人雖說衣著樸素,但修眉入鬢,面白如脂,一點紅唇,泛著淡淡的緋色,比一般女子的還要紅艷明亮,鼻挺而秀,相貌清秀俊美,氣度溫朴如玉,叫冬日的暖陽照著,簡直像一塊晶瑩剔透的美玉一般。

有匪君子,質美如玉,說的就是這樣的男子吧。

他坐在張竹椅上,膝上攤著件棉衣,瞧那樣子是正在替自己補棉衣。

錦棠的腿有些軟,呼吸也有些簇,眼前浮起一個官袍青青,蓄著淡須,在京城的那十年間,無論風雨寒雪,經常會站在她家門外,角落裡默默望著她的男人。

多少回她從外面吃完酒回來,下了馬車偶爾一眼瞟過去,總會看見他站在角落裡。多少回她和陳淮安吵完架,在家裡嗚嗚咽咽的哭,隔壁葛家的丫頭就會端一碗熱騰騰的臊子面過來。

就是因為那個人一直在角落裡默默的守著她,看著她,叫她覺得自己在世上還不算無依無靠,是有親人在牽挂的,才能強撐那麼些年。

「青章?」

這就是葛大順的兒子,將會在五年後,以金殿第二十七的名次考上金榜,官至左都御史,掌管國中十三道監察御史,為官清廉,做事雷厲風行,令內閣輔臣們都聞風喪膽的,渭河縣有史以來最榮耀的進士,葛青章。

他上輩子比錦棠早死了三年,就在她和陳淮安和離的那一夜,叫陳淮安給推入護城河,溺死在護城河裡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錦堂香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錦堂香事
上一章下一章

粉妝玉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