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情郎
要說起這讀書,便又是羅錦棠的一重恨。
上輩子陳淮安總說飽暖思□□是人之常情,吃飽喝足了,每每還得在床上折騰她半夜,人人三更都上床睡覺了。他像頭細嚼慢咽的野獸,折騰都她連爬都爬不起來了,才爬起來點燈,裝模作樣的讀書。
及至他鄉試考了個二百五,錦棠還暗自愧疚了許久,以為是因為自己當時才流產過,在床上空了陳淮安一個月,沒叫他吃飽過的原因。
陳家三兄弟,嘉利和嘉雨都是舉人,就陳淮安是個紈絝,她是個白身。
齊梅哪一日不說是她帶壞了陳淮安,她自己又何曾不是整日的埋怨自己,如今想來,真真一場笑話。
陳淮安亦步亦趨的跟著錦棠,柔聲道:「記得當初陳嘉利中舉,人人都叫大嫂一聲舉人娘子,你背著人抹了好久的眼淚。
這一回,我非得中個舉人回來,也叫你做個舉人娘子,不信你瞧著。」
錦棠立刻止步,側覷著陳淮安,紅唇輕掀,吐了兩個字兒:「和離。」
陳淮安上輩子傷羅錦棠至深,沒想過一時半回能暖過她的心來,語重心腸道:「不止孫福海,肯定還有很多人惦著你的酒肆了,再說了,你家連個男人都沒有,有我在,至少可以替你擋擋酒肆里的登徒子們,不好嗎?」
就當他是個麥田裡的稻草人,至少還能用來嚇唬鳥兒了,陳淮安覺得自己至少還是有點兒用處的。
「不好,和離,滾回你家去。」
就在正街的大牌坊下,陳淮安疾走兩步,截在前面:「還是說,你不顧葛青章那強蠻刁橫的老娘阻攔,這輩子拚死也要早早與我和離,嫁給他?」
「我何曾?」錦棠調子立刻高起來,隨即又壓了下去:「我只求你這輩子不要招他惹他,但徜若你還敢像上輩子一樣取他的命,我……」
「如何?」陳淮安再靠近一步。
比起統攝十二衛兵馬,九邊總兵,能與文官集團抗衡的大都督林欽,她在脫離他之後,最想嫁的人其實是葛青章。
打小兒一個泉眼裡鳧過水,一張炕上睡過覺,一個碗里刨過飯的,青梅竹馬。
但是就在她和他和離的那夜,葛青章掉入護城河中,溺死了。不過,陰差陽錯的關係,這筆爛賬錦棠也算在他頭上的,陳淮安亦不曾辯解過。
畢竟他身上人命多的是,冤死鬼也多得是,不在乎再多背一條兩條。
至於錦棠,因為這個,倒是實心實意的怯他。
陳淮安這相貌堂堂的二世祖,紈絝,錦棠上輩子見過一回他在自家後院殺人,那個血污勁兒,噁心的三天不曾吃下飯去。
畢竟他上輩子是真的把葛青章給殺了,而究其原因,只是因為她在和離的哪夜,和葛青章一起吃了回酒而已。
所以,羅錦棠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陳淮安再耍起愣,要如今就動葛青章的性命。
她要哭,那眼皮子就先紅了。
驀然回首,水珠色的耳串子打在白嫩嫩的面頰上,打的陳淮安都替她發疼,她眼皮子上浮上一層春粉,仿似桃花一般,叫陳淮安灼灼兩目盯著,兩眸中紅霧騰升,凶的就好似發現他養外室的那一日一般,只差兩隻手沒有抓上來撕打:「我不擇一切手段,也要弄死你。」
重生以來,也只有提著把殺豬刀殺孫乾乾的那一刻,她才有如此不計一切後果的仇恨,是真正動了殺機。
仿如一道悶雷在頭頂炸響,不過一句弄死你,陳淮安竟羞憤到無以復加。
要說上輩子錦棠和離之後,還和寧遠侯林欽成了一對兒,可無論如何,也沒有葛青章叫陳淮安羞憤,痛恨。
只因,他是個紈絝二世祖,是憑著父親才入的朝,要不然,一輩子都是渭河縣一個混混兒。而葛青章則不同,寒門出身,相貌英俊,才華橫溢而不驕不躁,為官后更是清廉如水,在朝一片讚譽。
陳淮安和葛青章,一同從渭河縣走出去,同在朝為官,卻仿如渭水和涇水一般,一個濁氣滔天,一個清清白白。
朝臣誰要攻擊陳淮安,不先擺出葛青章來。
而跟他死對頭一樣的葛青章,恰還就是羅錦棠心頭上那抹子白月光。
上輩子倆人和離,分明還能有轉寰的,漂潑大雨的夜裡,他動用了順天府所有的府兵,掘地三尺,滿京城城四處找她,她明知自己易醉,卻在客棧里跟葛青章一起吃酒。
陳淮安又怎能不恨。
「我就偏要殺他,像弄死孫乾干一樣弄死他,再沉到渭河裡去,你又能如何?」陳淮安忽而掰過錦棠的臉,看似親密,實則恨不能咬死她一樣的憤怒。
紅頭對眼遙倆夫妻,眼看就要打起來了。
「妹娃。」語聲清肅,身後忽而有人一聲喚。
錦棠與陳淮安俱嚇了一跳,回頭,便見一個青棉衣上打著補丁,玉色的面龐微有些冷的男子就隔著幾步遠。
「這是我娘打米脂帶來的黑粟,咱們秦州不產這東西,最補氣血的,你拿去煮著吃。」
說著,葛青章捧過來一隻同樣打著補丁的布袋子,約有五六斤的小米,不由分說遞到陳淮安手中,頗是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葛青章其實很窮,窮的在書院里,頓頓粗面饅頭加鹹菜,這半袋子粟,是他小半年吃早飯熬粥用的,也算得上他的全部家當。
陳淮安還欲推拒,錦棠立刻低聲道:「求你,收了它。」雖不過五斤小米,可哪是葛青章僅有的財富,不收,就是看不起他了。
陳淮安抱著半袋子粟,苦笑一聲:今日送米明日送面,重活一回,又得重新領教一回葛青章的水磨石穿之功了。
這大概是,上輩子他把葛青章打到半死的,報應吧。
等他回過頭來,氣呼呼的錦棠已經走了。
*
這一頭,葛牙妹正在酒肆里數自己借到的銀子,看到底夠不夠還孫福海的利息,便有個難得上門的貴客上門來了。
是陳淮安的父親陳杭。
他帶著小兒子陳嘉雨登門,還提著幾枚真靈芝。
兩親家見過。陳杭道:「老二媳婦回娘家也有些日子了,淮安的性子本就有些散浪,錦棠要再不回家,他漸漸兒也四處游浪,徹底不回家了。徜若家裡無事,親家母不如讓錦棠早些回家的好?」
因錦棠是高嫁,葛牙妹對於陳杭一家都總有種賠著小心的意思。
錦棠這一迴轉娘家,迄今已經一個多月快兩個月了。雖說婆婆齊梅似乎在打她酒肆的主意,但這跟小倆口兒無關,也跟他們的生活無關,是以,葛牙妹連忙道:」親家公說的是,是我這個做娘的欠考慮,想著跟女兒親近幾天,就把她留在了家裡。」
其實是錦棠自己不肯回去,但葛牙妹是當娘的,下意識的,就把過錯全攬在了自己身上。
陳杭將幾枚靈芝親手交到葛牙妹手裡,鄭重其事道:「聽說孫福海拿假靈芝騙了你,同一縣的老交情,還是我把他介紹到您這兒來的,論究起來也是我的錯,這靈芝,我替他賠了去。」
親家這事兒辦的暢亮又地道,葛牙妹雖說受了騙,還背了一身的印子錢,可一下子就歡喜了。當然,也就準備把錦棠給趕回陳家去。
她漸漸兒也發現女兒和女婿兩個的關係是真的不好了,原本只要回娘家,就淮安長淮安短的錦棠如今徹底兒的不提陳淮安了。
雖說夜裡偶爾也擠在一處,但葛牙妹路過時側耳一聽,靜靜悄悄,倆人睡在一張床上,似乎一句話都不說的樣子。
夫妻間比吵吵鬧鬧更可怕的,就是這種沒話說的冷戰。羅根旺好著的時候,她和羅根旺之間動不動也這樣,若非為了倆孩子,若非為後來羅根旺癱了,也許早就和離了。
夫妻之間,便吵架,也不比冷戰的好。
所以,葛牙妹今天早早兒的,就把錦棠給趕回了卧室。
錦棠只當陳淮安今天生了哪樣大的氣,肯定回自個兒家了,卻不呈想,推開卧室的門,又小又窄的屋子裡,冷嗖嗖的,他還是那件棉直裰兒,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拿著本《論語集注》正在抄。
「跟我回家,我就替你還五千兩的印子錢。」見錦棠甩門便是個欲走的架式,陳淮安疾聲說道。
「回去作甚?我這樣的糟糠,潑婦,你重活一回,不說急著和離出去,居然還肯容忍,還要帶回家去,為了讓我回家,居然要替我還印子錢,為何?」錦棠咄咄而問。
潑辣是實打實兒的,至於糟糠,這一點陳淮安不能認。
她生的嬌俏,長在酒肆里,叫酒香熏透過的骨殖,性子里就藏著火辣,上輩子至京城之後,只要有貴家夫人們的聚會,錦衣玉飾的妝扮上,光憑這張艷兮兮刁辣辣的臉,羅錦棠就是眾花從中獨一份兒的艷麗惹眼。
「既重活一回,咱們都別走上輩子的老路。我替你還銀子,你仍替我做著妻子,雖說你心裡愛著葛青章,他終究如今是個窮酸秀才,幫不得你。
我算來算去,渭河縣除了我,也沒人能替你還哪一大注債。
這夫妻,能做一日咱就接著做一日,此時和離,兩方的爹娘跟前怎麼說,縣城裡的人要怎麼笑話你?
只要你肯答應,印子錢,看在上輩子你替我收屍的份兒上,我替你還。」
卻原來他是為了這個。
錦棠忽而挑眉,歪了腦袋磕在門扇上,紅艷動人的唇角勾著一絲嘲諷,笑意盈盈望著陳淮安:「當初收屍,我是為了自己的義氣,並不是為了你這個人。也許你不信,這渭河縣中,我還真能找到一個替自己還印子錢的。陳家二爺請回吧,你們陳家,我是決計不會再回去的。」
言罷,她忽而眸子一轉,怔怔兒盯著外頭,語聲帶著幾分毛意:「哪牆角怎的有個黑影子,哪是誰,怎會有生人在這後院里?」
畢竟做過殺人的事兒,怕半夜鬼敲門的。陳淮安一手抄著凳子,立刻就奔了過來。
趁著這個勢兒,錦棠一把將陳淮安搡出門外,再把門一關,一個人占著張小床,暖暖和和兒的,睡了。
陳淮安在冷寒的院子里站了半晌,柿子樹上老鴰呱呱的叫著,他收了臉上賴兮兮的笑,從懷裡掏了只鵝蛋似的東西出來,放到了窗子上。錦棠的腳這兩天有點微微兒的凍傷,哪本是他買來的凍瘡膏,欲要給她塗腳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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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后,孫記大宅的後院子里,孫福海家娘子劉氏依舊穿著件薄胎兒的小棉襖兒,裙面凍的直哆嗦。
恰是那個身材高大,曾在門外扶過她一把的哪個男子,就在柴房門口站著。
「葯要按時吃了?」月光下他濃眉緊簇,聲調沉啞,含著股子難掩的威嚴感。
這是陳杭家的二少爺陳淮安,人人都說他是個風流酒家,但劉氏覺得不是,他分明是個頭腦清醒,看事一眼就能洞穿的銳智之人。
前些日子他夜裡來找她,見面第一句便是:「你知道驢的下場是什麼嗎?拉上一輩子的磨,最終會被剝掉皮,皮作阿膠而肉為火燒,拆零賣之。」
劉氏當時就哭了。
概因她於孫福海家來說,就是一頭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驢,當然,也逃不開被殺被賣的命運。
然後,陳淮安告訴她,自己的人會假裝神醫,來替孫福海診脈,開藥,屆時,只要劉氏配和,吃了他開的葯,月信就會推遲,瞧起來像是懷了身孕的樣子。
再然後,劉氏和陳淮安里應外和,一通瞞天過海之計,便要從孫福海這裡套銀子出去。
」葯我按時吃了,只要明兒孫福海診過脈,想必二爺您就能拿到銀子了。」劉氏低低嘆了一氣,想起自己里應外和,夥同陳淮安一起往外騙銀子,只怕會死的很慘時,到底還是掉了兩滴淚。
上輩子羅錦棠總是小產,也曾四處延醫問葯,手裡永遠不離的苦藥湯子。
多少回半夜夢回,她睜著眼睛,就像劉氏這般,睜著兩隻眼睛無聲的在枕畔掉眼淚。
「只要娘子願意,淮安有的是辦法把你從這孫家弄出去,想好了找我。」說罷,陳淮安忽而一甩袍簾,也不過提氣兩步快步,躍上牆頭,不過轉眼之間便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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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冬至,也該是孫福海收印子錢的日子了。
錦棠一直坐在酒肆二樓,自己那間小閨房裡,翻了匹積年的青料子出來裁著,一邊看著窗外。
兩天之中,康維楨的小廝來過兩趟,他康家商棧的帳房和大總管分別各來了兩圈兒,可見康維楨也是動了心,想賺酒肆這個銀子的,只是商人逐利,想要的更多罷了。
錦棠當然也不想讓步,她自信自己酒的口感,就決不會妥協一丁點兒。
眼看日落,樓下飄上來一股子紅糖粟米粥的香氣,這是葛牙妹在替她熬黑粟粥呢。
東邊街口上漸漸聚集著人,哪是整個渭河縣縣城所有姓孫的,聚到將近三五十人了,孫福海才從往兩邊分開的人群中走了出來,冷目環掃一圈,走在最前面,這是來收那五千三百兩銀子的債了。
今日羅家還不上銀子,這酒肆就歸孫福海了。
錦棠長長的噓了口氣,眼眸死死盯著西邊的街口,但眼看孫福海的人進酒肆了,西邊依舊沒有康維楨的影子。
這麼說,康維楨是真的不打算賺酒肆的銀子了?
羅錦棠不敢相信,聽著下面葛牙妹一聲聲兒的喚著,猶還不死心,直接推開窗子,兩眼死盯著西邊的街口。
直到看的兩隻眼睛都紅了,也沒有康維楨的影子,錦棠倒也不怕什麼,從床下抽出把一尺多長,磨到鋒利無比的殺豬刀來,往棉衣裡面一裹,就準備要下樓了。
就在這時,念堂蹬蹬蹬上了樓梯,喚了聲姐姐。
「姐,咱們後院門上,渭河畔有個姓康的人說要找你。」念堂道。
錦棠疾步奔至後院,便見幾日不見的康維楨一襲白麻棉衣,笑的斯文儒雅,就站在渭河邊的糧糟堆旁,夕霞晚照,白雪相映,落落一身的書生氣。
「五五分帳,我的人要參於管理,經營,你能答應,我才肯解你今日的急。」他一貫的夫子語氣,不容置啄的威嚴感。
這依然是趁火打劫,但孫福海逼到門上,錦棠最終還是輸給了他,得讓酒肆一半的產業出去了。
而就在錦棠下樓之後,西邊的街口上,陳淮安帶著他至死不離的哼哈二將,齊高高和騾駒兩個,一人肩頭一隻麻袋,麻袋粗礫的經緯上浮隱浮現著銀錁子的形狀,三人大步流星,也往酒肆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