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之死
回到酒肆,錦棠依舊換上綉紗蝶的棉襖兒,下面一件同色的素棉褲,懷裡揣著個小包袱皮兒,就站在自家後門上等陳淮安。
在葛牙妹看來,錦棠這是終於肯回婆家去了。卻不知,她摩拳擦掌的,和陳淮安兩個回去,是想替自己證明正身,查明上輩子所發生過的一切呢。
遙遙見有個人走了過來,錦棠只當是陳淮安來了,半探著身子出去看,便見白白凈凈的臉,瘦高高的個頭兒。唇角噙著極溫和的笑,是個凈頭凈面的小書生。
瞧見這孩子,錦棠驀的臉一紅,就准要躲回自家去了。
這是陳嘉雨,陳家老三。
這孩子也才從竹山書院出來,因不是在自己家,老娘不在,格外的活躍,笑嘻嘻道:「嫂子這一回躲懶躲的可夠久的?」
錦棠輕輕唔了一聲,問道:「這又不順路,你怎的從這邊兒過來了?」
嘉雨個子比錦棠高不了多少,斯文白凈的那種瘦,笑起來唇角有兩個梨渦兒。因是同年生的,他倆之間的話頭兒,其實比跟陳淮安在一起時更多。
「這不你連著兩個多月不回家,我也來問問是為甚。」
錦棠展了展小包袱皮兒,道:「我這不正要回,在等你哥呢。」
嘉雨埋頭踢著地上的樹葉子,吞吞吐吐了半晌,白齒咬著姑娘般紅唇的唇,悄聲說:「嫂子,我有個事兒,不能跟別人說的,就想跟你商量。等今夜回家了,我到后屋子找你,成不成?」
陳杭家是個淺戶院子,但後面有個極大的後院,供晾晒衣服,也供何媽養些雞鴨鵝的。錦棠和劉翠娥只要在陳家,夜來都會在哪後院一間小房子里剪桔梗,曬竹葉,做些簡單補潤的中藥,也算是個營生。
顯然,陳嘉雨是知道她今天要回陳家,特地來找她的。
那意思再明顯不過,想讓她今夜支開大嫂劉翠娥,因為他要去,或者是想跟她說些私話兒。
見錦棠不說話,陳嘉雨仍是不停咬著唇:「嫂子,真挺重要的事兒,求你了,我也再找不到別的說處,只能跟你說說。」
錦棠咬了咬牙,道:「嘉雨,往後有了話,跟你二哥說去,你二哥雖說人不靠譜,待你可是真疼愛。」
陳嘉雨於是歪了腦袋,一雙小鹿似的大眼睛,就那麼默默兒的望著錦棠。
「真不行。」錦棠斷然道:「有事兒跟你哥說去,那后屋子也是我跟翠娥的,你可不準再進去,你是個男子,又不是傻子,嫂子們的房間能進么,你說說。」
「嫂子……」嘉雨又拖的長長兒的,叫了一聲。
錦棠索性轉身就往來路上走去,準備甩開陳嘉雨,去找陳淮安。
陳嘉雨歪著腦袋笑著,直到錦棠走遠了,脖子再扭個彎兒,兩隻小鹿似的大明眼兒眨巴了許久,怏怏兒的走了。
錦棠是真不敢跟陳嘉雨說話。
要說她上輩子唯一覺得死的無辜又可憐的,就是這孩子了。而且她和嘉雨之間,真是純粹到不能再純粹的叔嫂關係。這孩子心地善良,天性單純,又聰明好學,性子還柔順,愛幫著兩個嫂子幹活兒。
錦棠和劉翠娥皆是格外的喜歡他。
可這孩子會死在來年三月的一場春雨之後。
當夜在竹山書院上完晚休回來,這孩子據說扔下書包,脫了鞋子就跳進了渭河,等再鳧起來時,已經溺死了。
齊梅和陳杭倆口子死了最得意的兒子,差點兒就為此事而瘋了。
陳淮安在陳家,最親的就是弟弟陳嘉雨了。
嘉雨比他小著五歲,陳淮安打小兒背到大的,學堂里有人敢惹嘉雨,陳淮安能提著拳頭就跟人拚命。
他自視自己不是讀書的材料,所以對嘉雨也格外的重視,期望有一日嘉雨能到京城去考會試,高中奪魁,等到哪一日,估計他比自己考試中了狀元還高興。
因是凶喪,入不得祖墳,是在渭河對面尋了處空地,另起的墳頭。
整理他的遺物,以及他上著鎖的柜子這等事兒,是陳淮安乾的。
他整理嘉雨的書冊時,居然從中翻出許多嘉雨平日里記錄生活的手記來。
當時錦棠和劉翠娥兩個邊哭,邊來給弔唁的人燒羊肉湯了。誰知陳淮安大手拎著,一把就把錦棠給抓進了卧室。
他像個瘋子一樣撲拉拉的翻著嘉雨軟羊皮包封的手記,撲拉拉翻到一處時,也不說話,拿手指頭剁著上面的字兒,要錦棠自己看。
錦棠不明究里,定目看了半晌,於洋洋洒洒的字海中,只看清了一段:那分明是吾的嫂子,卻與吾有了不倫,肉體之親,這叫吾怎生是好?
當時錦棠腦子裡嗡的一聲,斷然道:「我沒有,我拿他當念堂一樣疼愛,連他的手都沒碰過,淮安,這東西打哪來的?」
陳淮安當時兩鬢青筋亂跳的,也不說話,轉身將整本手記往燈上一湊,便準備要將它燒掉。
錦棠當然不肯,連搶帶奪的奪了過來,拿腳踩熄了火,瞪著兩隻血紅的眼睛跪在地上翻開,匆匆掃了幾頁,隨即又啪的一把將它合上。
也不過一個才對性,對女子朦發了嚮往的少年而已。
因為齊梅管束的嚴,他本性也羞澀,連本淫詩艷詞避火圖都不曾看過。對於女子的想象,全來自於手記中的哪個『她』。
她笑起來什麼樣子,手捧著臉頰兒又是什麼樣子,腰肢什麼樣兒,手腕什麼樣兒,諸如嬌資纖質,檀吐鶯啼,滿紙諸如此類的荒唐言。
等翻到寫著『她』睡在他的隔壁,整夜哼哼顫顫,嬌喘婉啼此類的話語時,羅錦棠也嚇壞了,將手記往燈上一湊,燒完還怕燒不盡,用腳踩成了灰燼,便垂著雙肩,滿臉是淚的望著陳淮安:「我要說我和他清清白白,你能信嗎?」
陳淮安肩寬背闊,本就看起來格外的高大,兩目幾欲呲裂的望著羅錦棠。
他粗掌揚了起來,大概是想打她的,可是巴掌落到臉上,也不過替她揩乾了淚。
她是個倔犟的性子,難得哭的哪么無助,像個犯了錯的孩子,除了燒掉手記,除了把這事兒吞下去,還能怎麼辦?
等葬完嘉雨再回來,已經是深夜了。
錦棠躺在床上,滿腦子那手記里的話兒。
顯然,從齊梅到陳杭,再到陳嘉利和劉翠娥,大家都不知道那本手記的事兒,也不知道嘉雨曾經那樣在紙上描摹過她。
她百口莫辯,又心疼白白死去的嘉雨,本以為自己和陳淮安的婚姻就此完結,他也定然會休了她的。豈知陳淮安回來,於窗邊站了大半夜,依舊把她往懷間一揉,閉上眼睛便睡著了。
那麼一個少年的死,兩輩子,就這樣埋在了他夫妻二人的心裡,是諸多橫在二人之間巨刺中,最叫他們不敢碰的那一根。
*
重活一世,錦棠怕陳嘉雨死,也可惜這樣一個好好兒的天才少年要早死,又豈敢再跟他多說一句?
於來路上總算迎上了陳淮安。他跑的有些疾,遠遠兒的也是伸著手,接過錦棠挎著的小包袱皮兒,倆人穿過正街,沐著夕陽走到正北面,青磚巷裡進去幾丈遠,一處朱漆大門,進門繞過照壁,一進的淺窄院子,便是陳家了。
分明生活過很久的院子,臨要進門了,陳淮安回過頭來望著錦棠,卻是一言不發。
他面色陰沉的叫人覺得可怕,緊捏了捏錦棠的手,只有共同經歷過患難,看過他無助的羅錦棠,才能體會他此刻心底里的沉重。
他也覺得恐懼吧,從小兒長大的家,養父母還哪般驕慣他。
上輩子哪些可怕的事情,究竟是天意弄人,還是齊梅和陳杭有意為之,錦棠也不知道,她也想知道,陳嘉雨是為甚把清清白白的嫂子寫進手記里,白紙黑字說自己與他亂/倫過的。
也想知道,表面上看起來本本分分的陳杭,又是為甚而突然發瘋,要灌她酒的。
錦棠剛要說句什麼安慰一下陳淮安,便見陳嘉利從門裡出來,攬過陳淮安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倆人走了。
錦棠於是獨自一人進了院子。
齊梅開著窗子,就在窗子里坐著,而劉翠娥正在灶下忙活,齊梅的老僕何媽,拿著把小笤帚,滿院子刷刷掃掃,也是忙活個不停。
「錦棠這一回娘家轉的夠久的,可總算是回來了。」齊梅就在窗子里坐著,笑眯眯問道:「你娘家媽過的可好?」
錦棠道:「很好,她也問您和公公的好。」
齊梅笑了笑:「哪就好。」
默了片刻,她又道:「你當日要回娘家,我說你娘的哪些話兒,是我不對,往後我會注意的,你也別再跟淮安慪氣了,人生在世,最緊要的就是家和萬事興嘛,對不對。」
錦棠也是一笑,道:「好。」
恰就在這時,何媽拿著把笤帚自錦棠面前掃過,冷笑一聲,聲音低到只有錦棠才能聽見,但也足夠惡毒挖苦:「瞧瞧這隻偷油婆,騷情不騷情,下賤不下賤,居然對著一隻比自己小十多歲的公油婆就發起了情,也不瞧瞧自己又老又騷的樣子。」
恰地上真有隻偷油婆在亂竄,何媽啪一腳踩上去,揉得幾揉,給踩死了。
這話直截了當的,就是指桑罵槐,罵葛牙妹的。而孫乾干,大約就是哪只小十幾歲的公油婆嘍。
齊梅語聲柔柔,恰似捧哏:「說成是偷油婆,它就是個賤東西,又怎好跟知廉恥的人比它,怪噁心的。」
錦棠自來最討厭齊梅的一點,就是為人不夠痛快,也沒有陳淮安的生母,陸寶娟的涵養。
只要陳淮安在,綿潤的像只貓一樣,等陳淮安一走,跟何媽兩個仿如說相聲一般,一個逗哏一個捧哏,明嘲暗諷的罵她,氣到她回回都恨不能跳起來撕了她哪張馬臉,但等她真正張牙舞爪,想要上去撕的時候,不用說,陳淮安必定就回來了,而且還篇偏能撞個現形。
所以上輩子,錦棠好幾回小產,就是叫齊梅和何媽倆個給氣的,可等真正把她給氣流產了,她倆又哭的比誰都凶,守在她的床邊,端湯送葯,指桑罵槐,氣的錦棠在月子里還曾吐過血。
至於說給陳淮安聽。
哭哭啼啼老淚縱橫的娘,張牙舞爪面目猙獰的妻子,你說他會相信誰。
上輩子錦棠一直怨陳淮安不聽自己的,總是向著他的老娘齊梅,這時候卻突然覺得自己能夠理解陳淮安了。
笑眯眯的,永遠只使著老僕罵人,自己做好人的娘,和隨時氣的跳腳,上去便撕婆婆臉的妻子,陳淮安不信她,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