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壚賣酒

當壚賣酒

錦棠前腳兒走,陳嘉利的媳婦劉翠娥穿著件鑲白羊毛的夾襖兒就從房裡出來了。

劉翠娥是渭河縣最大的當鋪,天景典當行東家的大女兒,與陳嘉利門當戶對,也是一對難得的恩愛夫妻。但她打十五歲嫁過來,如今都雙十了,肚子就沒見過個音訊。一個女人嫁過來五年生不出孩子,在家裡當然就沒什麼說話的地方。

這不,齊梅隔三差五叫她去廟裡,她明知出一回門就要叫人笑話一回,還不也得去。

「娘,那我還去不去廟裡啦?」她道。

齊梅道:「一個人還去的啥廟裡」

齊梅的老媽子何媽拍打著件晾好的衣服走了過來,冷哼哼道:「要我說,二少奶奶就是太顧及她那個娘家媽,早晚有一日,她要在她那個娘家媽身上吃虧。」

齊梅臉漸漸兒拉了下來,一把就合上了窗子。

劉翠娥依舊柔眯眯的笑著。

婆婆回回讓一個生的又漂亮又新鮮的二媳婦跟著她一起去廟裡,成日的招搖過市,表面上看著像是心疼兩個兒媳婦,但你若細想,又會發現壓根就不是那麼回事兒。

她表面上縱著,疼著羅錦棠,誰都覺得她最偏疼二房,可二房兩口子的吵架聲就沒有停過。

這不,小叔子陳淮安一從書房出來,何媽立刻就開始告狀了:「淮安,你方才可聽見了沒,夫人不過說了一句不準回娘家,二少奶奶娘都不肯叫一聲,一句回嘴硬頂過來,轉身就走,她如今是越發的沒規矩了。」

陳淮安唔了一聲,在迴廊上容顏晦澀的站著。

何媽又道:「啥是家教,這就是家教。葛牙妹是個葛家莊來的村婦,靠著一幅嬌皮囊在這渭河縣招搖過市,教出來的女兒就這般沒有家教,再瞧瞧咱們大少奶奶,大戶人家出來的媳婦兒,到底跟人不一樣。」

劉翠娥五年沒生齣兒子來,在這家裡自然沒地位,既婆婆的老媽子拿她做比,就是要她顯出跟羅錦棠的不一樣來,她也不說話,轉身經過陳淮安身邊,悄聲道:「勸勸錦棠,家和萬事興嘛。」

說著,她從廚房端了只笸出來,裡面是給齊梅曬的桔梗,她便坐在迴廊上,一根根的剪起了桔皮。齊梅冬日有個咳疾,用的老土法子,桔皮煎成條兒,和著竹葉,花椒一燉,便是她鎮咳的葯。

何媽猶還在嘮嘮叨叨。

齊梅打開了窗子:「老二,去把錦棠追回來,她的性子倔,你可不能跟著她瘋。」

*

在陳淮安看來,羅錦棠上輩子初成親的時候性子還是好的。

似乎正是從葛牙妹的死開始,她才會變的竭斯底里,動不動就發火發怒,分明不過個爭風吃醋而死的情殺,她卻總覺得葛牙妹是叫人給挖坑害的,看誰都像仇人,要真說是誰害的,她又說不出個一二三來,天天疑神疑鬼,嘮嘮叨叨。

要葛牙妹不死,是不是她就不會變成上輩子那個樣子?

這樣想著,他道:「罷,我去勸勸她吧。」

*

渭河縣城說是個縣城,其實也就一條街,名叫瓊街,陳杭家是大戶,宅子並不在街面上,而羅根旺是個做小賣買的商人,一間鋪面連住帶營生,就在瓊街吊尾巴的末梢處。

羅根旺兄弟兩個,老大叫羅根發,妻子叫黃茵,膝下有一子一女,兒子叫羅念君,女兒叫羅秀娟,和錦棠祖母羅老太太住著一處佔地兩畝的大院子,就在酒肆隔壁。

葛牙妹如今經營的是羅根旺家祖傳的酒肆,店鋪門口就是幾口大酒瓮,進內便是櫃檯,櫃檯後面一座樓梯,上去便是他們一家人的住處。

羅根旺是個極為孝順父母的孝子,屬於哪種,只要母親說什麼就是什麼人的。

而葛牙妹,要說起來,羅錦棠也不知該怎麼說她。她生的極為漂亮,錦棠的相貌,就是自她身上傳來的。當然,她也極為能幹,羅根旺癱瘓以後,整間酒肆由她一人操持,她一直都操持的非常好。

她勤勞,好強,當然,也因為生的漂亮而愛梳妝打扮。雖說用的是最劣質的胭脂,可是化出來的妝容,卻比這縣城裡最有錢的婦人們都好看。

身在酒肆之中,她又生的美艷,還愛塗脂抹粉,難免名聲不好聽。

但無論外表如何,錦棠比誰都知道,葛牙妹不過是個牙尖嘴利,但刀子嘴豆腐心的好婦人。

羅錦棠就生在這酒肆之中,打小兒便在樓梯上跑上跑下,聽樓下來打酒的客人們聊天兒,間或說句葷話,爹憨實實的笑著,娘刀子一樣的嘴罵著,她人精兒一樣啥都懂,卻也裝成個傻子一樣跟著笑。

那時候,她便是羅根旺和葛牙妹夫妻倆的掌上明珠,倆人的眼珠子。一路急匆匆跑到自家酒肆外,眼見得旗杆上那張叫風雨打光了顏色的酒字在風中飄搖著,聞著熟悉的酒香,羅錦棠止步在門外,並不敢進去。

她生怕這是一場夢,就像上輩子一樣,多少回夢裡爹娘俱全,醒來急沖沖跑到酒肆外,酒旗已換成了新的,裡面的人也早換別人,那酒肆都歸別人家了,她童年時的家也沒了。

忽而,酒肆的布門帘子搭起,一個三十齣頭,綰著個偏髻的婦人一臉熱氣,潑了一盆帶著脂粉的熱水出來。

這婦人恰與錦棠一般,瓜子臉兒水杏眼,唯一不同的是她有了年紀,眼角已經有了淡淡的魚尾紋。

畢竟丈夫卧病在床,一人操持酒肆,脂粉掩不住臉上的憔悴。

葛牙妹潑完了水一抬頭,見女兒站在門前,穿著件白衫兒,臉上也沒有一丁點血色,格外怪異的望著自己,連忙收了盆子就來攬羅錦棠:「棠,可是陳淮安又跟你鬧脾氣了?你怎的一個人跑回家來啦?」

這果真是娘,身上永遠香噴噴兒的,那怕再忙再累,臉上也不會忘了施脂粉,永遠都會把自己打扮的光鮮光亮的葛牙妹。

羅錦棠轉身揩了把存了兩輩子的淚,跟著葛牙妹進了酒肆,坐在了里一進的窗子旁,道:「沒什麼事兒,女兒不過是想你,想爹了,來看看你們。」

葛牙妹一看女兒就不對勁兒,轉身到外面櫃檯里給羅錦棠沖了杯燙乎乎的炒米茶端過來,低聲道:「怕不是又跟淮安兩個吵架了吧?還是為了他在床上不肯停歇那事兒?」

說著,葛牙妹頓時就變了臉色,寒臉半晌,咬牙道:「今兒你就先別回去,等他來接你,我跟他說說,再這樣糟蹋下去,你的身子都要叫他給糟蹋毀了。」

上輩子羅錦棠死的時候正逢二十九歲,逢九不利,她沒邁過二十九歲那個坎兒。

畢竟年代久遠,雖說在葛牙妹看來不過最近發生的事情,可羅錦棠還是轉了半天的腦子才想起來。

她記得自己是嫁進陳家三個月的時候發現懷孕的,然後四個月的時候,也就是上個月,沒有任何預兆的就流產了。

因為流產那日錦棠回了趟娘家,所以婆婆齊梅一口認定是錦棠在娘家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才會流產,示意著何媽指指戳戳,罵了整整三天。

按時間推算,今天才是她流產完一個月零兩天,照今天早上她起床時的樣子,顯然昨天夜裡倆人搬弄過那事兒,還不止一回。

葛牙妹因為上一回的小產,天天叮囑錦棠不要讓陳淮安近身,一定要休養身子,否則壞了底子,往後坐不住胎,成個習慣性的小產才是大麻煩。

上輩子的錦棠年紀小,不懂事兒,雖說聽了母親的話,可一回到陳家,叫陳淮安在床上鬧上幾鬧,那褲帶子就沒有一夜能繫到天亮過。

於是,才會一次次的懷孕,又小產,再懷孕,再小產。

遙想上輩子因為懷孕,小產而吃過的那些苦頭,挨過的那些疼痛,和陳淮安只要一上床,就永遠無動於衷,只求能鑽到她身體里飽餐一回的那猴急色相,如今的羅錦棠心如灰死,也不過輕嗤一聲笑。

上輩子到死都放不下的怨恨,這輩子她倒是覺得自己能放下了。

對著一個無心無肺的男人,你為他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罪,在他看來,皆是她自己瞎鬧騰罷了。

不過,她覺得陳淮安這輩子也絕不會再想著跟自己多過那怕一天,只怕下午,或者明天一早,他就會把休書送來,所以她倒不為和離不了著急,此刻為難的,只是該怎麼跟葛牙妹解釋自己想和陳淮安和離的事兒。

要說自己重生了,以葛牙妹的性子,只怕非但不信,還得請個神婆來從她身上捉回鬼。

況且重生這種事情,連自己都覺得詭異,錦棠目前不打算告訴任何人。她輕輕吹著喝了口燙嘴的炒米茶,蒸過,晒乾再炒過的小米入口即酥,嚼起來沙沙的,格外好吃。

趁著葛牙妹正在生陳淮安的氣,羅錦棠道:「娘,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終究難走長久,我想和陳淮安和離,等和離了,回來好好跟你做生意。」

酒肆開的晚,這會子正是葛牙妹擦桌子洗酒罈子,收拾門面的時候。

她自錦棠身邊經過,一指戳上錦棠的額頭:「雖說陳淮安不懂得體貼人,可你的脾氣也不小,天下間那裡有女子動不動就跟丈夫提和離的。

也是娘把你慣壞了,好好兒大戶人家的兒媳婦不做,回來作甚?拋頭露臉當街賣酒,你叫這縣城裡的人怎麼看你?」

羅錦棠道:「咱們是間酒肆,做的就是當街賣酒的生意,除了這個,還能做甚?」

葛牙妹道:「你未嫁的時候咱們過的什麼日子,難道你都忘了?」

大姑娘站櫃頭,受過的風言風語,聽過的葷話兒,一點一滴的,全浮上錦棠的心頭,她當然記得,當壚賣酒在她到京城之後,簡直成了原罪,兩個婆婆,誰要罵她,不先提一句當壚賣酒。

她就直接問:「娘,咱家如今還有多少積蓄,實在不行這酒肆咱先不開了,我想別的法子給咱們賣酒。」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葛牙妹的臉色更黯了:「你爹癱了兩年了,且不說給你置嫁妝就費了上千兩的銀子,再加上給你爹治病,積蓄,那裡來的什麼積蓄。」

羅錦棠正準備上樓去看看癱瘓的老爹羅根旺,便見樓梯上無聲無息的,走下來個人。

這人四十齣頭,一件棉直裰兒,頜下一捋青須,手瞧著面貌清正,端地是個嚴肅無比的中年人。

這人叫孫福海,他開的孫記葯堂和孫記錢莊在渭河縣很有名氣,所以,他是這縣城裡數一數二的大富戶。

打錦棠嫁到陳家之後,由陳杭牽頭,請他來給羅根旺治腰癱,因他的診金貴,葛牙妹出不起,陳杭還私底下添了一半的診金給這孫福海。

陳杭給孫福海添診金的時候,特地讓羅錦棠也去看過,就是要叫羅錦棠知道,他們陳家有多看重她這個二兒媳婦。

當然,也是為了那份診金的恩情,羅錦棠上輩子一直都很聽陳杭的話,真正像尊父親一樣尊著他,也信任他,誰知後來就發現那也是個人面獸心的,扒灰扒灰,世間最噁心的事都差點叫她見識過,偏偏她一直都沒有證據能戳穿那個禽獸。

葛牙妹一見孫福海下樓,立刻一盆熱水就捧了過去:「今兒扎針還順利吧?辛苦孫郎中了,快洗個手吧。」

孫福海才給羅根旺紮上針,手伸進銅盆里仔仔細細的洗著,回頭看錦棠在裡間坐著,深不見底的眸子眨也不眨,略點了點頭。

接著,葛牙妹又捧了杯炒米茶過去,那孫福海轉身坐到櫃檯旁,去吃那杯炒米茶了。

錦棠捏著杯子,必須得強撐著才不致於衝上去,抓花這孫福海的臉。

就是這個人,上輩子害的葛牙妹叫人一把殺豬刀捅死在酒肆外,還讓關於葛牙妹的風言風語日囂塵上,過了多少年後,說起葛牙妹,整個渭河縣的人都要意味不明的笑。

偷情也就罷了,一偷偷了倆父子,最後還因為倆父子爭風吃醋而叫人殺死在街上,這就是上輩子葛牙妹的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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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堂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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