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八十章 許明遠之死
許明遠身為主人卻一點開口的興緻都沒有,心裡滿滿的都是苦澀。自己此番出京……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傳得神乎其神的百年匪患居然就被柳輕侯這個從沒上過戰場的雛兒給一鼓蕩平了,這樣的結果讓人情何以堪。
此來原是為了拖住三門直道的修建,現在卻弄出了加速直道修造的結果,這……回京怎麼跟李侍郎交代?
佟征的臉色一點不比許明遠好,此次剿匪除主帥柳輕侯外,居功最大的就是王昌齡。兩人之間本就不對付,此番水漲船高之後必然愈發壓不住他了,州衙里有這麼個錄事參軍事在,身為別駕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要是早知道三門山賊如此虛有其名,當初選剿賊主帥時自己何必推讓,不僅平白便宜了柳輕侯與王昌齡,還因此惡了江浩,以後夾在他二人之間……真真是何苦來哉。
楊凈臉上神情近乎獃滯,心底卻在急劇盤算。盤算以後在硤石縣的處境,盤算那件事到底要不要說。
三人各懷心事中不知沉默了多久,別駕佟征起身告辭,許明遠淡淡然相送,並言自己也即將動身回京。
或許就是這句話幫助一直游移不定的楊凈下了決心,起身咬牙拱手道:「二位大人,下官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許明遠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懨懨的,「說」
「柳縣……不,柳輕侯此次入山剿匪之所以如此順利,蓋因他與那些山賊早有勾結」
許明遠的眼神亮了,佟征猛然跨前一步,「楊凈你說這話可有證據?」
楊凈再度一咬牙,「兩位大人只需將本城魏六捕來一問便知」
佟征見有了人證愈發興奮,許明遠本已亮起的眼神卻黯淡下去,「他現在已將三門山賊剿了個乾淨,即便此前早有勾連又如何?不過是與賊匪虛與委蛇罷了,翻出此事不僅與他無損,反倒更襯出他的智勇雙全。楊縣尉你說的太晚了。」
「不,柳輕侯勾連的是花果山賊匪」楊凈急忙搖頭,「這些日子山中送回的匪徒下官審過不少,但出自於花果山的卻連一個都沒有,至於賊匪頭目的下落更是一無所知」
「柳輕侯不是打下了花果山,這個總做不得假吧」
楊凈再度搖頭,「鎮軍兵發三門山之前花果山就已出兵相繼打下了燕子崖、卧虎寨,當日鎮軍突襲花果山總寨,與之交戰的其實是守在此間的卧虎寨與燕子崖殘部,花果山本眾早已不知所蹤」
這話讓佟征身子猛然一抖,看向身側許明遠,「許員郎……」
許明遠望都沒望他,只是緊盯著楊凈,「你是說柳輕侯勾結花果山剿滅了其它山匪?」
楊凈只覺許明遠的眼神利的如同尖刀,饒是如此他依舊咬著牙點了點頭,「非如此不足以解釋柳輕候此次剿匪怎會如此順利」,隨後他一併說了當夜所見柳輕侯密會魏六之事,並詳說了魏六的出身來歷。
許明遠負手於後繞室踱步一圈后猛地停在了楊凈面前,「即刻將那魏六抓了立時就審,記住,動手的時候要小心,越少人知道越好」
楊凈聞言點頭就要出去辦事,卻被許明遠給叫住,「若要你以適才所言之事指證柳輕侯,你可願意?」
楊凈聞言臉色一變,但事情既然到了這一步,哪裡還有退步餘地?
「去吧」目送楊凈出房遠去,許明遠與佟征再度無言,只是此前的焦躁與失落已一掃而空。
許明遠自忖又找到了新的交代,佟征則希望由此牽連到王昌齡,若能將他一舉扳倒,而後扶植早已屬意的戶曹參軍接任,則他這個別駕與刺史江浩之間就還有的斗。
縣衙后宅中的荒唐持續了近半個時辰方才結束,柳輕侯沐浴完走出來,門外等候的梅蘭竹菊個個神色古怪,每一個敢與他對視的。
柳輕侯見狀乾乾一笑后當先走了,此時李二娘子親自督辦的接風宴想必已經準備好了。
一場接風宴吃了個多時辰,宴罷,柳輕侯已是酒意醺然,這時后宅門子前來報說縣丞吉溫請見。
聞聽此言,素來不干涉柳輕侯公事的李二娘子忍不住抱怨了一回,「這吉縣丞好不曉事,官人你今天才回來,縱然再大的事情就不能等到明天再說」
柳輕侯此時實也不願見客,但吉溫畢竟不比別人,笑著拍了拍二娘子的手後起身出去了。
兩人相見后,吉溫也無廢話,直接說起了楊凈的異動。
「你說他抓了大河客棧的掌柜魏六,此前還審了不少送回的山賊俘虜?」
吉溫點頭,柳輕侯的酒意一掃而空,「他在抓魏六前先去了許明遠處?」
「對,待的時間還不短」
「魏六是什麼人你想必已經問過了吧?」
「適才來時了解了一些。明府,有麻煩?」
「是有些麻煩」柳輕侯嘆息一聲,「剿匪之事已了,我本想著好生清靜幾日,無奈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嘆息完,柳輕侯微微闔上的眼睛猛然睜開,「楊凈打發出去的那個公差招了?」
「早就招了」吉溫精神一振,「怎麼,現在要發動?」
柳輕候沒說話,無聲點點頭後轉身回去更衣。一柱香后再出來時身上已是官服煌煌,身後還跟著六個護衛。
柳輕侯一路直奔縣獄,將要到時,吉溫帶人押著一個公差而至,獄中看守大門的牢子見他二人如此陣勢而來既熱情又惶恐。
「楊縣尉呢?」
柳輕侯語調太冷,以至於牢子說話都有些結巴了,「在……在裡面審犯人」
「帶路!」
獄中深處一間擺滿各式刑具的暗房中,楊凈正緊皺著眉頭突審魏六,許明遠掩著口鼻坐在他的身側。
「魏六,你是個什麼貨色別人不知難倒某還不知?若非有不可告人之事,柳輕侯堂堂一縣之尊怎會與你漏夜易服而見?好漢不吃眼前虧,到了此刻這個地步,你還想負隅頑抗不成?」
魏六全身被縛,身上儘是血淋淋的鞭痕,嗓子早因剛才行刑時的嘶吼變得嘶啞不堪,饒是如此他依舊向許明遠嘶吼著喊出了楊凈收受錢財放山賊入城之事。
這番招供聽的許明遠眉頭緊皺,惡狠狠瞅了楊凈一眼後方才看向魏六,「兀那賊子,你此時攀誣縣尉可是要賊加一等的,某勸你還是趕緊找了柳輕侯之事,本官自可保你一條性命。否則絞也由你,凌遲也由你」
聞聽此言,自魏六抖出舊事後就始終緊盯著許明遠的楊凈長出了一口。主掌天下刑獄的刑部主司員外郎此言既出,這些日子直讓他寢食難安的心腹之患至此總算是過了明路,也是此番追隨許明遠的第一筆回報。
「嘭」的聲響中,房門驀然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楊凈扭頭破口大罵,待看清來人後又生生憋住。
柳輕侯邁步進了燈火搖曳的暗房,看了魏六一眼后徑直走到負責記錄的刀筆吏面前拿起了他記錄的供狀。此時,吉溫等人都已魚貫而入,一時間幾乎擠滿了本就不大的房間。
楊凈本自發黑的臉色在見到吉溫押來的公差時急劇轉白,這個早已被他打發走的心腹突然出現在這裡究竟意味著什麼根本無需多說。
許明遠注意到了楊凈的異常,本已到了嘴邊的喝問硬生生又吞了回去。
柳輕候一目十行看完刀筆吏最原始的記錄后展顏一笑,「世間之蠢人莫過於你楊凈,怎麼,你抓來魏六是要殺人滅口?」
他話音方落,魏六啞著破鑼般的嗓子一聲聲喊道:「楊凈正是要殺人滅口,縣尊為我做主,為我做主啊」
柳輕候轉身看著他,揚了揚手中供狀,「楊凈以及許員郎說我曾夜空與你,此事可是真的?」
魏六迭聲叫屈,柳輕侯聽完一招手,自有隨員上前將魏六解了下來。
隨即他的眼神轉向楊凈,「爾身為朝廷命官卻為了黃白之物勾結山賊,私開門禁荼毒百姓,如今人證、供狀俱在,某既負剿匪之責,焉能容你這內賊逍遙。來呀,扒了他的官衣好生看押。」
吉溫親自帶人上前,楊凈一邊掙扎一邊嘶吼,言說柳輕侯勾結山賊,倒打一耙。眼見柳輕候只是冷笑以應后,忙又嘶吼著去叫許明遠出手相救。
許明遠面色如鐵,吉溫也不等他說話冷惻惻一笑道:「楊凈你可是官,又犯下如此重罪,論處斷可輪不到刑部,這是大理寺的活計。敢殺人滅口,還要攀誣大理寺卿正的甥婿勾結山賊,你的膽子還真大」
楊凈這還是第一次知道柳輕侯居然是大理寺卿正的外甥女婿,聞言身子猛然一抖,叫都叫不下去了。旁邊魏六聞聽此言眼神一亮,被抓公差則全身抖如篩糠,站都站不穩了。
「說那麼多沒用的作甚」柳輕候佯叱了吉溫一句后,領頭向外走去,自始至終既未與許明遠見禮,亦未曾與他說一句話。
來得快去的也快,轉眼間,暗室里只剩下許明遠及兩個負責行刑的牢子以及那個呆愣愣被嚇傻的刀筆吏。
許明遠的臉色在昏黃搖曳的燈火中明暗不定,正如慌亂而莫可定計的心神。
枯坐了足有一盞茶功夫后,許明遠驀然起身風一般刮出去探問柳輕侯的下落。隨後邊去尋人邊不斷調整著臉上的表情,找到柳輕侯時臉上表情也已調整到了最佳狀態。
「無花,某也是受了楊凈這廝的蒙蔽,一切都是誤會,我給你陪不是了,還望看在老交情及李侍郎面上原諒某這一回如何?」許明遠說完向著柳輕侯深施一禮,臉上的賠笑看著極是誠懇。
柳輕侯面對他的賠禮沒有側身避讓,等他起身後才冷冷問了一句,「看在李侍郎面上?難倒許員郎此番到硤石對某多加刁難竟是出自李侍郎授意?」
許明遠臉上笑容一凝后乾笑道:「無花說笑了。我何曾刻意刁難,職責在身,人難自已啊」
柳輕侯淡淡一笑轉身而去,「已經入夜了,許員郎今天殫精竭慮當也是累了,就早些休息吧」
許明遠看著柳輕侯的背影狠狠一跺腳後轉身回了暫居的院落,進門就吩咐長隨收拾行李,準備車馬。
「這是去哪兒?」
「回長安」
長隨一愣,看了看外面天色再看看許明遠惡狠狠的神情,終究沒敢再問。
親隨們收拾東西時,許明遠煩躁的在屋裡轉來轉去。他明白這一遭算是把柳輕侯得罪很了,尤其是此前審魏六時那番明指柳輕侯勾結山匪的話更是怎麼轉圜都轉不過來。
這趟硤石之行不僅任務徹底失敗,如今更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柳輕侯必定是要出手報復的,惟其如此,他要連夜上路趕回長安,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李林甫了。
草草收拾完畢后,許明遠沒向任何人辭行徑直上路,孰料到了縣城門口時四門已閉,任他亮明身份要求出城也毫無作用。
發脾氣、喝罵、威脅最終只換得口乾舌燥,許明遠含恨而歸,不等坐定佟征已尋上門來,絮絮叨叨要與他謀划反擊之策。
許明遠終究是再也按捺不住,怒聲道:「楊凈這蠢貨手腳不凈還讓柳輕侯那豎子抓了個死,他是柳輕侯私會魏六的見證,連他都出了問題,還怎麼指證?為今之計先能自保了再說其他」
佟征瞠目良久悻悻而去,許明遠看著他痴肥的身子說不盡的厭煩,就這點子心機本事還想覬覦刺史之位,真真是蠢貨。
這一夜許明遠幾乎沒睡,熬到第二天早晨開城門的辰光后一刻未停起身就走,沿著官道直奔長安。
一路疾行,這趟歸程比來時近乎少花了一半時間,許明遠終於走到長安明德門口時只覺全身筋骨酸痛,兩腿都在打顫。
往常進出如意的城門今天卻出了問題,先是被守門軍士喝停,隨後那軍士轉身請來了胖胖的城門守。再度核准身份后,許明遠就被了城門下的一處房屋中,從窗子中分明可以看到剛剛攔下他的軍士飛一般去了。
許明遠面對如此遭遇既憤怒又忐忑,強自按捺住性子向長隨點了個眼色。長隨會意而出,許明遠就在窗邊看著他賠笑湊到那城門守跟前,看著他以袖中藏金賄之。
一時三刻后,長隨帶著滿臉的驚惶回來了,言說大理寺已給長安諸門下了嚴令,俟他回京即刻看押,等大理寺前來提人。
許明遠聞言腳下一個趔趄,強忍著站住了,「吾乃五品朝廷命官,大理寺憑甚拿我?」
「柳輕侯派人快馬進京告的狀,說老爺迫令硤石縣尉楊凈構陷其私通山賊,手段卑劣,阻礙三門直道修建,實朝廷之蠹賊也。這份奏章經由裴侍郎轉呈后至尊大怒,再加上前面還有陝州刺史江浩彈劾老爺的奏章,至尊親自下令要將老爺入大理寺嚴審……」
許明遠一屁股坐回到胡凳上,黑瘦的臉變得煞白。這時腦海中猛然想起離開硤石前夜在縣獄中吉溫說的那句話,主掌官員犯案及京師重案的大理寺卿正乃是柳輕侯的妻舅……
一念至此,許明遠臉色愈白,手指門外向那長隨道:「快,去找李侍郎請援,快!」
長隨一愣之後拔腳而出,然則不等走出外面極小的院落,就被霍然而來的大理寺差人當院按了個結實。
許明遠目睹此狀又見那些凶星惡煞的公差直撲自己而來,一時間腦海中不知出現多少大理寺深獄中嚴刑厲拷的畫面,隨之就覺胸中猛然針刺般劇痛,眼前發黑,勉強站起的身體就此直挺挺仆倒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