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八十二章 再見,三門!
唐之詩人皆好交遊酬唱,但偏偏同為開元間最負盛名的李白與王維之間卻鮮有交集,好像對方在自己眼中透明般也似。這種反常的情況後世多有揣測,卻沒想到真實的原因居然是為了一個公主。
「公主對摩詰先生還京怕是喜出望外吧?」
「早在開元十年之前,家兄就經由岐王引薦與公主相熟。公主雅好歌詩及音律,家兄正好精於此道,遂被引為知音。此乃士林傳唱之佳話,自無不可對人言處」
「我知道。當年岐王府上摩詰先生一曲《郁輪袍》技驚四座,盡得公主青睞嘛,只是可惜了張九皋……」
柳輕侯正說的眉飛色舞時後腦勺處猛然一疼,卻是王縉扇了他一個脖溜子,「家兄也是你能說嘴的,油嘴滑舌,可惡!」
得,這是得意忘形了!
柳輕侯見他一張玉面氣的通紅,再思及他兄弟二人感情極深,忙不停揖手打拱告罪,甚至還不惜給自己嘴上來了兩巴掌,叫你嘴賤!
好說歹說總算使王縉消了氣,將之送入房中安頓好后,柳輕候辭出時忍不住又是嘿嘿一笑。
難怪李白這次跑的這麼快,此前他在玉真公主別館吃了多少閉門羹?再一對照王維的待遇,擱了誰都得跑,更別說他那個素來不肯受氣的貨。
官場、情場皆不得意,噫吁嚱啊李太白,噫吁嚱!
硤石縣的官倉大檢非常順利,無論倉糧存儲還是薄冊文書皆清清爽爽、井井有條,王縉帶著隨員只花費了一日功夫便大檢完畢並給予了極高品評,笑言要將其列為典範上奏朝廷請為褒獎。
大檢完畢,儘管柳輕侯一再挽留,王縉依舊馬不停蹄的離開了硤石,他的任務很重容不得在此間有太多的停留。
硤石小縣,大事不過三門直道與大檢糧倉而已。如今大檢糧倉圓滿結束,三門山剿匪亦已盡全功,三門直道中的前期工程又有刺史江浩親自在抓,一時就形成了大事畢,小事盡付吉溫的局面,柳輕侯也正式結束了自上任以來忙碌不堪的境遇,開始做起無為而治的太平縣令。
有案子的時候審審案,匪患之後硤石本就沒什麼大案,他在地方威望又高,但有案子揮灑之間也就一一掃平;再有時間便是往縣學督導,以縣學學子為龍頭激揚一地文氣及向學之風。
或者靜極思動下至地方鄉里,或排解紛爭,勸課農桑,或與淳樸之農人說說收成、雨事,就著濁酒話一話喪麻,講一講古,與他而言這是極難得的人生體驗,不啻於後世之農家樂,與鄉野百姓而言,卻只覺這位早已口口相傳的縣尊不拿大、沒架子,著實是個難得一見的好官。
由是,小小的硤石上下可謂政通人和,民無積怨,而柳輕侯的官聲又被推美到一個嶄新的高度。
輕鬆的公事之餘,柳輕侯近乎將所有時間交付給了兩位娘子。九娘子自來硤石后便再未還京,夫妻三人聚在小小的縣衙后宅或行酒令,或投壺雙陸,天氣晴好時或臨水泛舟或登山舒嘯,悠遊於硤石絕美的山水之間快美不可名狀。
這樣的日子著實過的舒爽,渾然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不知不覺間冬去春來,在三門直道完成前期的整備之後,數以萬計的民夫正式開入三門山中清理拓寬直道,三門山工程至此正式啟動。
柳輕侯原以來好日子就要結束,孰料陝州刺史江浩竟是跟這條路卯上了,一應大小事務親力親為不說,每月若不鑽山一次就覺全身不舒坦。與此同時還有意無意提防著柳輕候居間插手太多。
合著這是怕我搶功啊!
柳輕侯明白這一點後果然撒手,平日里絕不主動涉足其事,凡江浩指派之任務則及時儘力做到最好。短短時間下來,江浩放下心事之餘對柳輕侯之好感無限飆升,投桃報李之下不僅平日里屢次當眾褒獎,在給朝廷彙報工程進度的行文中更是溢美之詞將其塑造為縣令表率,能員典範。
裴耀卿每每收到這樣的呈文自然是心懷大慰,自感當初安置柳輕侯往硤石的舉動所託得人;隨即這種呈文便很快會被送到天子御案,畢竟漕運是其當下心心念念重點關注的兩件大政之一。
自科舉中第以來,先是幫辦制科考務驚艷,繼而任職監察御史驚艷,現在三門縣令任上無論文治武功盡皆驚艷,尤為難得的是第一次出任地方屢立大功的同時還能下得百姓敬服,上得使君誇美,柳輕侯表現之好甚至出乎了李三兒之預料,也給他留下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
因是如此,幾度在朝議官吏考功事務時他多有提到硤石縣,並以此例勸服寡言而固執的裴光庭不必一味死守資序,畢竟才有良庸、人有短長。
聖天子朝會之言不僅轉瞬就會傳遍皇城,同樣也會在極短時間裡傳到後宮。惠妃娘娘每每聽到此等言語便不忘使人傳話壽王,莫忘了給硤石去信,更莫忘了硤石縣令可還是你的西閣祭酒。
山間直道百餘里,聽著雖不長,但因其間地形複雜,兼且又無炸藥及大型工程機械,所以修造起來就極慢,慢到在柳輕侯看來簡直是髮指的地步,好在慢是慢,推進卻穩定有序。
開元十七年結束了,不知不覺間開元十八年也已過去,時光荏苒,不知不覺間就到了開元十九年暮春時分。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硤石城中已是一派暮春景象時,三門山中卻是滿眼仲春之美景。柳輕侯坐在挑起車窗帘幕的馬車上沉醉的看著眼前綠樹成蔭,山花著錦。
馬車轔轔,行至山中一方開闊地時他抬腳踩了踩車廂中踏板,馬車應聲而停。
柳輕侯當先下車後站在車邊抬手將二娘子及九娘子一一迎下,「再往前走怕就要干犯『非奉令,私出縣境』之罪,就到這兒吧」
二娘子與九娘子聞言嫣然一笑,舉目之間不及回答他的話先已忍不住嘆聲贊道:「好美呀!」
確實是美,山崖之間一小塊平地,背後是被不知名野花點綴的嶙峋亂石,腳下草地面積雖不大,卻綠的那麼純粹,前方大河險灘滾滾滔滔反射著太陽的光輝,如一川碎金亂灑。此情此景,怎一個美字了得。
二女痴迷於山中寂寞無人知的美景時,柳輕侯卻將目光投向來處,三門直道終於全線貫通了。
動用數萬人,耗時一年半,靡費錢糧無數,終於將最初發現時僅可容人的山道拓展成此時可容馬車通行,說來雖然容易,但其中之艱難實難以言語形容。
身後九娘子的嘆息聲傳來,「好美的一川大河,可惜卻沒有半艘船,難免呆板了些」
「呆板個什麼,這才是真正的人間美景」二娘子伸手在九娘子肩膀上拍了一下,嘴角朝柳輕侯努了努,「使三門險灘再無片帆經行,這就是官人為什麼回來硤石,兩年了,總算是成了」
九娘子看看柳輕侯,自知說錯了話后嘿嘿一笑,「明天集津倉就要開始發牛車了,從此之後三門山中只怕再無此刻之寧靜」
「要靜幹嘛?還是熱鬧些好」柳輕候從三門直道上收回目光走到兩人身邊,伸開手一邊一個攬入懷中,「三門直道兩側分別建造集津倉和鹽倉,糧船至此卸糧於集津,而後轉陸運由此道輸往鹽倉,再由鹽倉放船入渭水,或經渭水,或經永通渠直入長安,千里漕運梗阻至此徹底打通。
此間越是熱鬧,說明運糧越多。長安再無乏糧之憂,下面河中再無漕船動輒傾覆之虞,三門山棧道也再無縴夫墜崖哀鳴之聲,九丫頭……這才是人世間真正之大美,至美」
一口氣說到這裡,柳輕侯看著眼前波濤翻滾的大河,忍不住回頭又看了看註定將平靜難再的三門直道,但覺胸中一股磅礴之氣奔涌而出,最終化為群山大河間的一響朗聲長吟:
我有倚天劍,劈碎三門山。縱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
二娘子與九娘子一左一右看著他,眼中湧起無限欽敬與迷醉,兩人也自無話,只是將他摟著的身子靠的更近也更緊。
有此四句,有這一聲山中舒嘯,這兩年七百多個硤石的日日夜夜,足矣!
柳輕候在山中站了許久,二娘子與九娘子都沒有催促,她們都明白這既是一次出遊,更是一次告別,向大河、三門直道及硤石縣的告別。在這樣的時刻里,兩年心血與功業之所寄的三門直道既是官人最大的政績,亦是他最好的心靈寄託。
三人面對大河背靠三門直道整整坐了一個時辰後方才返程,後來又在熱火朝天的集津倉看了許久,等回到縣衙從側門進后宅時天色都已黑了。
見他回來,總管著后宅事務的李夜報說吉縣尉與秘書省正字裴綜都在等他,柳輕候向二女擺擺手後去了書房。
進門先就見到裴綜坐在那裡滿身滿臉的不自在與無聊,旁邊陪坐的吉溫依舊是萬年不變的冷臉,也沒個要開口說話的意思。
裴綜開元十七年參加科舉卻不幸落第,隨後跟在其父身邊伺候,既是幫辦政務更重要的目的在於增廣見聞,去年開元十八年進士科一舉高中,雖授官為秘書省正字,人依舊是跟在裴師身邊效力於漕運改革,這次是奉其父之命來硤石公幹。
抬頭看到柳輕侯,裴綜幾乎是一下從椅子上躥著迎了過來,「無花你可算是回來了,怎麼樣,明天總該能走了吧。你這歌郎不到,此次廣運潭盛會還怎麼弄?」
這是漕運改革收尾的大事,柳輕候雖在硤石也知道廣運潭乃是一個人工湖,地址位於長安東禁苑望春樓下,乃裴耀卿調集疏浚永通渠的民夫工匠順勢開挖而成,而後又引滻水注入其中,遂生生在東景苑造出一派煙波浩渺之美景。
漕運改革已至尾聲時舉辦的廣運潭盛會本質上是一次精心策劃的檢閱,裴耀卿意圖通過這次檢閱將其兩年半的漕運改革成果以最直觀的方式呈現在天子、滿朝文武及長安百姓們面前,其對於裴耀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船都準備好了?」柳輕候笑問裴綜時看了吉溫一眼,吉溫點點頭示意一切都已收拾停當,明日一早即可起行。
「準備好了,一模一樣的新造大船二百餘艘,人、貨也都調集的差不多了,等你回京時必定是萬事皆備」裴綜說的眉飛色舞,雙眼之中可見熠熠光輝。
「那就回,明天一早就動身」裴綜聞言歡天喜地的去了,柳輕侯今天也累,要回后宅時卻見吉溫默默的跟在後面,以柳輕侯對他的了解,這必定是有事,「你怎麼也學會賣關子了?有事就說,我明天一早可就走了」
吉溫未再遲疑,「我不願在硤石長久為官,還是追隨在縣尊身邊妥帖些」
原來是這事兒,柳輕候無奈的笑了笑,「我也想讓你跟在我身邊,只是此番朝命只讓我回京,至於回京之後如何安置卻沒個說法,我連去哪兒都不知道又怎麼帶你?
再則,畢竟是我剛剛薦舉你接任硤石縣令,你好歹總要幹些時候再言求去,別的不說先上個品階總是好的吧,縣令比之縣丞可是足足高了一品,此番超擢至少省你兩年之功,也不枉在硤石辛苦這一遭了」
吉溫拱拱手以示謝意后口中雖未再多言,腳下卻是不肯動,柳輕侯搖著頭探手上去拍了拍他肩膀,「好,你的意思我已明白,待我回京落定之後即刻想辦法讓你也回去,不過在此之前你可得把這硤石縣令干好嘍,不能我前腳剛走後腳這裡就出亂子,這也是我舉薦你接任縣令的私心所在」
吉溫聞言冷聲冷氣道:「縣尊儘管放心,硤石這兩年調理的已經足夠順當,現在朝廷就是派只豬來也出不了事」
這話說的柳輕侯無言以對,擺擺手后與其辭去回了后宅。
第二天起的挺早,梳洗罷簡單的吃過早餐后便正式動身回京。率先出門的是隨著李二娘子陪嫁過來的僕夫老李,一瞥門外明顯是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