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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難竟然又來了。尚達志的雙眉像受了驚的蠶,緊縮起身子,在那兒輕微搐動。他默站在織機車間,久久地望著那一架架無聲呆立的織機,一動不動。他幾年前就擔心的事到底已經出現:戰爭擴大了!而且擴大到如此令人吃驚的程度,連地處中原一隅的南陽城也落下了日軍的炸彈!戰爭已像瘋狗一樣逼到了眼前。因了這逼到眼前的戰爭,尚吉利織絲廠一個很好的生產局面被毀掉了!那是多麼紅火的一個局面喲!中外綢緞商人的定貨單源源不斷飛來,大批的新絲由自己設置的收購網點上源源不斷運到,一匹匹綢緞由一台台織機源源不斷地吐出,一批批成品綢緞由一輛輛馬車源源不斷地拉出廠子。廠子里開始實行了三班輪換制生產,晝夜織機不停;染印車間新添了烘乾設備;請來的那幾名新織機研製人員已開始試裝新的機型;資金在迅速地積累起來,達志已準備購買一輛拉送原料和產品的汽車。沒想到就在這時,盧溝橋上的槍聲突然響了!而且不久,日軍飛機就飛臨了南陽上空。達志至今還記得九架日機首襲南陽那天的情景。那日他正在臨街的店鋪里檢驗新出綢緞的質量。那是一個天藍日暖的初春的上午,誰也沒料到在這樣一個日子裡會出事,儘管在這之前有過關於要躲空襲的警告,但警報並沒有響。達志只聽到一陣巨大的嗡嗡聲由遠及近,他有些驚奇,他和幾個工人一起奔到街上去看這聲音的出處。他剛剛跑到街上,便見機群向下俯衝而來,隨即附近就響起了猛烈的爆炸聲。工廠對面的一家飯館里落了一顆炸彈,老闆和他的小女兒及幾個吃客被炸得血肉亂飛當場死掉,老闆娘抱著丈夫的斷腿和女兒噴血的脖頸暈死過去,濃濃的血腥味一直瀰漫了整個街區。那是達志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戰爭。因為戰爭的逼近,原有的那種保證絲綢生產的環境全都發生了改變。沒有人來定貨了;來零買綢緞的人也日漸見少,在這兵荒馬亂人命不保的時候,誰還會去考慮穿綢著緞?原料供應也發生了困難,生絲收購量越來越小,到處都在做跑反的準備,養桑蠶、柞蠶的人越來越少;動力機用的柴油也已沒法買到,隨著開封、武漢的淪陷,早先購買柴油的道路已被切斷;廠里的工人們和請來造新絲織機的技術人員也都無心再干,都在操心自己家人的安危。到最後,所有保證生產的條件都已失去,織絲廠只好停機關門。天爺爺,這麼多機器全停下來,一天就丟掉了多少金錢呵!「爺爺,爺爺,你站這兒看啥?」小昌盛這時從院子里跑進來,扯住爺爺的衣袖問。「看看這些一聲不響的機器,孩子!」達志緩緩彎腰把孫子抱起。「爺爺,你的眼角怎麼有水珠?」小昌盛用小小的手指抹著爺爺的眼角。「昌盛,願吃麻糖嗎?爺爺帶你去買。」達志岔開孫子的問話,抱著他出了機房,蹣跚著向大門口走去。「爹,」容容這時從臨街的鋪子里走出來,「立世說讓把鋪子里的一切東西都集中到後院,你說行吧?」「集中起來做啥?把門鎖起來不就行了?!」「可立世說,怕飛機炸住房子,還怕日本人攻進城來。」達志的心咯噔一響:攻進城來?日本兵還會攻進城來?倘他們真的攻進城來,那我的廠房和機器不就完了?他的心臟因為驟縮而有些作疼,他還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現在只是為停工為空襲著急。街上傳來一陣馬蹄響,他探頭一看,見是栗溫保被一幫人簇擁著由街西走過來。他知道栗溫保如今是這南陽城的警備副司令,心中頓時一動:何不向他問問今後戰事的發展?於是急忙放下孫子走到街邊,向馳近了的栗溫保躬身招呼:「栗司令好!」「哦,是尚老闆,」栗溫保勒住馬頭,饒有興味地望著這個過去常向自己送繳銀子的絲織廠主,「我剛從拆城工地回來,順便看看這條街遭受空襲的情況,咋樣,你的廠子還好吧?」「廠子倒還沒被炸住,可是生產全停了!這幾年廠子剛有個發展,綢緞質量剛可以和外地、外國的綢緞生產廠家比試比試,就又停了!」達志一時忘了對栗溫保的仇恨和厭惡,動情地訴說起來。「停就停了吧,你反正已經賺了不少錢!聽說你非要讓自己造出的綢緞在世界上稱霸不可,逞這個能耐做啥?有好吃好喝不就中了?」「栗司令,」達志見同栗溫保說不到一處,忙問自己要問的問題:「將來日本兵總不會攻進城來吧?」「當然不會!」栗溫保厭煩地揮了一下馬鞭,想把這個令人頭疼的問題趕走,他實在討厭人們一再地提問這個問題。「你把心放到肚裡,該吃就吃,該喝就喝,該睡就睡!」「謝謝栗司令,能保住城池是為百姓們造福呵!我和我的全家先向司令表示深深的謝意了!」「尚老闆不該空口說話,」肖四這時微笑著開口,「如今國難當頭,俗話說當有人出人,有錢出錢,我等拼力守城,你作為一個家資萬貫的廠主,也該有所表示才對!」「尚家家產萬貫說不上,可我會儘力支持守城的,所捐錢款,今晚就當送上!」達志聽出了肖四的話意,當即表態。「有像尚老闆這樣的愛國者的全力支援,我軍士氣定會更高!」栗溫保淡聲說罷,催馬走了。「爹,他咋說?城能保住嗎?」容容這時跑過來問。「他說能,我想也能!他們有那麼多兵,有那麼多槍,又是在熟地方打仗,倘是日本人要來,他們會打勝的!」達志低聲答罷,放眼向遠方的天地相接處望去。但願南陽城能得到上天的保佑……夜,漆黑無邊,偶有燈火亮起,也是轉瞬即滅。由於實行戰時燈火管制,一入夜南陽城就老實地鑽入了黑暗,再無了往日晚飯後的人聲喧嚷和燈光閃爍。不過,此刻在《宛南時報》的編輯室里,在厚厚的窗帘後邊,卻仍是燈火通明,卓遠和他的助手們正在編印新一期的報紙。這期報紙比往日的付印時間所以有些拖遲,是因為在等前線的消息。今天,在新野、桐柏兩縣城,抗日軍民同時和來犯的日軍十六師團酒井支隊、鈴木支隊展開激戰,戰鬥的結果剛剛傳來報社:我打死打傷敵人千餘,俘戰馬數百匹。「日人並非不可戰勝,新唐一戰已是例證」,卓遠此時正激動地手握毛筆審改著這條消息。「咚咚咚……」門驟然被敲響,一個編輯剛一上前拉開門,一夥持槍的軍人便呼啦闖進了屋裡。「你們有事?」卓遠停筆站起。「是卓先生吧?我想和你單獨談談!」一個沙啞的聲音從那伙軍人中響起,卓遠定睛一看,才認出那是警備區的參謀長肖四,便點了點頭,示意報館的其他人去隔壁屋裡。「卓先生的報紙辦得不錯,我聽說在宛城各報館中是訂戶最多印數最大影響也最廣的一份報紙。」那肖四眯著眼揮退自己的隨從,一個人走到桌前的椅上坐了。「謝謝肖參謀長的誇獎,我們不過是做了一點自己該做的事。」「我還聽說你當初在報上發了一篇文章,就迫使當局槍斃了鄧縣縣長耿子謙,厲害呀,卓先生,這小小的毛筆和我的手槍一樣厲害吶!」「那是因為耿子謙作惡太多,惹怒了民眾。」卓遠邊答邊猜測著對方的來意,「肖參謀長這麼晚了來報館,是——」「是想請卓先生在報上發條消息。」「哦?什麼消息?」「『栗副司令的夫人、孩子仍留城中,全家人決心與城池共存亡!』就是這個意思吧,詞句上你再推敲。」「可我們知道,栗副司令已將他的夫人們、兒女和家產甚至桌椅櫥櫃全都用運送彈藥的車輛送到了西峽山裡!在全城居民都還沒有疏散的時候,他先這樣做,是會造成人心浮動的!」卓遠的聲音開始變冷,「這會讓人們覺出守城無望心先散掉!」「既然卓先生已經知道真情,我也就不再隱瞞,不過這消息你一定要發,為的是穩定軍心民心,使萬眾同力守城!」卓遠面露憤色地扔下手中的毛筆,在桌后踱步,片刻後站住,抑了心中的氣忿低聲說:「好吧,為了保證守住古城,我破例讓我的報紙說一次假話。如果栗副司令和你果真全力守城,那這個秘密我就永遠保守下去;倘是你們守城不力使城破遭劫,我將會在報上把這事的真相公布出來!」「我們先不說以後,我們只說眼下!」肖四的指頭在桌上輕敲了一下,話中露出了幾分不耐。卓遠上牙緊咬下唇,久久無語。「好,卓先生還算識時務!告辭了。」那肖四說罷,起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