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她
1)我的中學對面是一座著名的教堂。青青的灰,蒼蒼的白。暮色里總有各種人抬起頭看它。它的鋒利的尖頂啊,穿透了塵世。尖尖的頂子和黃昏時氤氳的霧靄相糾纏,泛出墨紅的光朵。是那枚銳利的針刺透了探身俯看的天使的皮膚,天使在流血。那個時候我就明白,這是一個晝日的終結曲。夜的到來,骯髒的故事一字排開,同時異地地上演。天使是哀傷的看客,他在每個黃昏里流血。當天徹底黑透后,每個罪惡的人身上沾染的塵垢就會紛紛落下來,凝結淤積成黑色的痂,那是人的影子。
我一直喜歡這個臆想中的故事,天使是個悲情無奈的救贖者,他俯下高貴的身子,俯向每一個凡人。
可憐的人,榮幸的人啊,被猝然的巨大的愛轟炸。他們一起毀。天使在我的心中以一個我愛著的男孩的形象存在。天使應當和他有相仿的模樣。冷白面色,長長睫毛。這是全部。這樣一個他突兀地來到我的面前,我也可以做到不盤問他失去的翅膀的下落。倘若他不會微笑,我也甘願在他的憂傷里居住。是的,那個男孩,我愛著。將他嵌進骨頭裡,甚至為每一個疼出的紋裂而驕傲。
圍牆,薔薇花的圍牆。圈起寂寞的教堂。薔薇永遠開不出使人驚異的花朵,可是她們粉色白色花瓣像天使殘碎的翅羽。輕得無法承接一枚露珠。薔薇花粉在韌猛的風裡無可皈依。她們落下。她們落在一個長久佇立的男孩的睫毛上。他打了一個噴嚏。她們喜歡這個男孩,他純澈如天使。
2)男孩被我叫做「毀」。
「毀」是一個像拼圖一樣曲折好看的字。「毀」是一個在巫女掌心指尖閃光的字元。
我對男孩說,你的出現,於我就是一場毀。我的生活已像殘失的拼圖一般無法完復。然而他又是俯身向我這個大災難的天使,我亦在毀他。
「毀」就像我的一個傷口,那樣貼近我,了解我的疼痛。傷口上面涌動的,是血液,還是熠熠生輝的激情?
他像一株在水中不由自主哽咽的水草。那樣的陰柔。
他在落日下畫各個角度的教堂。他總是從畫架後面探出蒼白的臉,用敬畏的目光注視著教堂,為他愛的我祈福。他動起來時,胸前聖重的十字架會跟隨擺動,像忠實的古舊擺鐘節奏訴說一種信仰。
男孩的腳步很輕,睫毛上的花粉們溫柔地睡。
毀,我愛你,我是多麼不想承認啊。
3)我講過的,毀是我的一個傷口,他不可見人。
或者說他可以見人,可是有著這樣一個傷口的我無法見人。
毀是一個愛男孩的男孩。他愛他的同性,高大的男生,長腿的奔跑,短碎的頭髮,汗味道的笑。
他是嚴重的精神抑鬱症患者。時常會幻聽。每天吃藥。他會軟弱地哭泣,他在夜晚感到寒冷。他是一個病態的畫家,他曾是同性戀者。我們不認識。我們遙遠。而且毫無要認識的徵兆。他在一所大學學藝術。很多黃昏在我的中學對面畫教堂。我們常常見到,彼此認識但未曾講話。
我有過很多男友。我們愛,然後分開。愛時的潮濕在愛后的晴天里蒸發掉。沒有痛痕。
我認識毀之前剛和我高大的男友分手。他講了一句話,就堅定了我和他分開的決心。他說,愛情像吃飯,誰都不能光吃不幹。
我的十八歲的愛情啊,被他粗俗地拋進這樣一個像陰溝一般污濁的比喻里,我怎麼洗也洗不幹凈了。我的純白愛情,在他的手裡變污。我做夢都在洗我的愛情,我一邊洗一邊哭,我的污濁的愛情橫亘在我的夢境里,怎麼洗也洗不幹凈。
我承認我一直生活得很高貴。我在空中建築我玫瑰雕花的城堡。生活懸空。我需要一個王子,他的掌心會開出我心愛的細節,那些浪漫的花朵。他喜歡蠟燭勝於燈,他喜歡繪畫勝於籃球。他喜歡咖啡店勝於遊戲機房。他喜歡文藝片勝於武打片。他喜歡悲劇勝於喜劇。他喜歡村上春樹勝於喜歡王朔。不對,他應該根本不喜歡王朔。
我的男友終於懂得送我蠟燭,玻璃魚的碟子。可是我堅持我們分開。也許僅僅因為那個比喻。
4)三月,三月。毀給我一封信。靛藍的天空圖案,乾淨的信箋。只有一句話:
讓我們相愛,否則死。我抬起頭,像,像被捕捉的獸。這樣不留餘地的話,鋒利可是充滿誘惑。我的皮膚如乾燥的沙土一般向兩邊讓開。傷口出現。血新鮮。
我從三樓的窗口望出去,學校外面的街道上,毀穿行而過。衣服很黑臉很白,身後畫板斑斕。腳步細碎而輕,手指微微地抖。他像深海中一尾身體柔軟光滑的魚,在我陡然漾起的淚水裡遊走,新生的氣泡從他的身體里穿出。穿進我的傷口。然後破碎。
漾出的,滿滿的,是一種叫做溫情的東西。我覺察到開始,開始,隆重的愛。我註定和這個水草般的男孩相糾結。
我生活在雲端,不切實際的夢境中。可是認識毀以後我才發現他所居住的夢境雲層比我的更高。他從高處伸出顫巍巍的手,伸向我,在低處迷惘的我。並不是有力的,粗壯的手。甚至手指像女子一樣纖長。可是我無法抗拒。
5)這座北方城市的春天風大得要命。下昏黃的顆粒狀的雪,刮到東,又吹到西,卻從不融化。所以我仇恨這裡的春天。可是我見過毀在春天畫過的一幅畫。春天幫助毀完成了那幅畫,從此我愛上了春天。畫上是這座教堂,在大風沙的黃昏。還有一個女孩的半張笑臉。未乾的油性顏料,吸附了許多原本像蝶兒一樣自由的塵埃。它們還算規矩地排列在了畫面上,青灰圍牆的教堂上面。變成了教堂用歲月堆疊雕砌起來的肌膚。它們之中的幾顆爬上了畫中那個女孩的臉頰,成了淘氣的小雀斑。小雀斑的女孩眼底一片明媚的粉紅色。她一直一直地笑。她從未笑過這麼多,她從未笑過這麼久,所以後來她的笑容就像失去彈性的橡皮筋,以一種無法更迭的姿勢。還有一顆塵埃有著傳奇的色彩。它落在女孩的右臉頰上,眼睛下面。位置剛剛好。它是一顆偏大的塵埃,看上去溫暖而詭異的猩紅色。恰好演繹了她的淚痣。
女孩是我。像一朵淺褐色小花的淚痣千真萬確地綻放在我的右臉頰。我愛著對面這個作畫的男孩。我對愛情的全部嚮往不過是我的每一顆眼淚都可以劃過我的淚痣,落在我愛的毀的掌心裡。這將是那些小碎珍珠的最好歸宿。
我相信淚水可以滲入毀的掌心紋路里。它或者可以改寫毀的命運。改寫他病態的、紊亂的命運,讓我,愛他的我,貫穿脈承他的生命。
在我們彼此毀壞彼此愛與折磨后,畫仍舊不朽,失控的笑容從畫面上散射出來,像阿拉丁的神燈照得我的窄小的房間熠熠生輝。可是這是一盞力量多麼有限的神燈啊,至多它改寫了我的夢,夢裡毀以天使的妝容,以新生的翅膀奮力飛翔。醒來的時候我的淚漂洗著枕頭。沒有毀的手,沒有他的手的承接。所以什麼都不可能再改寫。
6)事實上我對毀的一切一無所知。我所知道的所有關於毀的故事都是他自己告訴我的。
曾自殺過。喜歡過男孩。有不輕的幻聽症。沒有固定的居所。有時很窮有時富有。信奉基督。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愛我不渝。
我相信所有毀講的話。那些我聽來悚然的故事被我界定為他的前世,與我無關的驚濤駭浪,至多使我更安然地希冀毀以後的生命風平浪靜。
毀在我學校外面的街道上穿行,在教堂高聳的圍牆下穿行。時光永遠是這樣的一刻,無論他多麼不堪,可是我還是認定他是救贖我的天使,縱然殘缺了翅膀,縱然失去了所有法力,甚至連自己的幸福都無法爭取,他仍舊是他,以水草的潔綠拯救了我污水一樣的愛情。
7)毀一直最喜歡的童話是《睡美人》。他當然並不曾把自己想象成魁梧的王子,但他還是很喜歡公主在圍牆高高的花朵城堡中安詳地睡著,然後王子來到。公主在夢裡聞到王子身上微微的花粉芳香(毀說王子要爬過長滿薔薇藤蔓的高牆,所以身上一定有花粉香),就甜甜地笑了,雙頰是緋紅的。王子走近時,兩顆心都跳得很快。然後他走近她。他猶豫著,她在夢裡焦急著。終於他吻了她。他吻了她。花粉從他的臉頰和睫毛上落下來,落在公主瓷白的肌膚上,痒痒的。她在夢裡咯咯地笑。然後穿過夢,醒來。
毀總是把童話講得細膩動人。他曾經講過許多童話給我聽。我也會像那位公主一樣咯咯地笑。可是他講《睡美人》時很不同。因為他講完便吻了我。
他吻了我。花粉從他的臉頰上和睫毛上落下來。落在我的臉上。痒痒的,可是我沒有笑。我哭了。眼淚帶走了花粉,是醇香的。我寧可我是在一個夢裡,或者可以穿進一個夢,不醒。我在那個黑色夜晚,在那張白色臉孔前無助地哭了。他無比不安。他迅速和我分離開,可是他胸前的十字架鉤住了我的衣服。藕斷絲連,藕斷絲連啊,我們註定這樣。
他把十字架從頸上摘下,為我戴上。他說,你看,上帝替我鎖住了你。
十字架的繩子很長。「十」字很沉。它沿著我胸前的皮膚迅速劃過。光滑,冷澈。它繁衍了一條小溪。在我乾涸的心口。歡快地奔流。
毀牽著我的手,穿過一片灌木叢,來到教堂的背面。閃閃發光的花翅膀的小蝴蝶驚起。我發現毀沒有影子。真的。他的身後是一片皎潔的月光。因為他沒有人的醜惡的灰垢。他乾淨得不會結痂。
8)毀把他為我畫的畫送去一個不怎麼正規的畫展。一些像他一樣的地下畫家,和狹小的展出場地。同一個夜晚,講《睡美人》、親吻、贈予十字架的神奇夜晚,我們約定明天一起去看畫展。他們集中了所有的錢,印了些入場的票子。很漂亮,比我收集的迪士尼的門票還好看。
他在學校門口等了我一個下午。因為我們從未交換過任何通訊方式,還有地址。我們的每一次相見都是一次心有靈犀的邂逅。他把入場券給我。他說明天在這裡等我。他要走了。這是一個無緣無故使分別變得艱難起來的夜晚。是什麼,使愛變成綿軟的藕絲,淺淺的色澤,柔柔的香氣,搖曳成絲絲悵然。毀啊,我愛上了你,你是病著的,可是我來不及等你康復了,來不及,我已經愛上了,我是多麼不想承認啊。
我們在路燈下道別,我強調路燈是因為我在燈下尋找他的影子。他乾淨得沒有影子。
他問我借十塊錢坐計程車,他身無分文。我遞錢的時候前所未有地緊張起來。這是我們第一次有計劃的約會。我怕我們明天錯過。真的,彼此一無所知的人,從此失去下落。
我掏出一枝筆,在錢的反面寫上我的電話。他格外開心。他說,是嗎,你肯留電話給我?他上了計程車。我們仍在道別。再見再見再見。我們講得沒完沒了。壞脾氣的司機吼了一句。他才關上車門。走遠。
我們還是斷掉了所有聯繫。第二天他沒出現。我在教堂面前等等等。等等等,黃昏時我抬頭凝望天空中被教堂尖頂戳破的洞孔,我看到逃逸出來的血色。我懷疑我那沒有影子卻病著的天使身份的愛人已經從這裡離開。
我對他一無所知。甚至名字。我去過大學藝術系。我細緻地描繪他的樣子。認識的人說他在半年前因自殺退學。從此杳無音信。
我只好趕赴畫展現場。那是那個蕭條畫展的最後一天。不得志的畫家早已拿著微薄的所得各自散去。剩下幾幅代賣的畫。我找到了那幅毀為我畫的畫。我想要它。可是沒有人可以鑒定畫里模糊的半張臉是我。沒有人願意相信我和毀從三月延續到九月的沒有通訊地址和電話號碼維繫下來的愛情。
我決定買下那幅畫。它便宜得使我心痛。
我搬回了畫。我常常在教堂圍牆外觀看。花朵或者天空。黃昏的時候在殘碎的緋色雲朵里想象那個出口。或者毀早已經由它,離開。
我的電話常常接起來沙沙地響,卻沒有人講話。奇怪的是我總覺得沙沙的聲響傳播著一種香味。薔薇花粉的香氣。它維持我健康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