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那些(五)

這些那些(五)

機場的後半夜是如此寒冷。我和小舞看到星巴克的女侍換掉了她的綠色裙裝制服,穿上一件棉織的外套。我突然很想念我的毛衣。已經融化在那年冬天的柔軟。我在茂密的熱帶森林裡,我錯過了我的冬季。我對不起我的毛衣。

這是一個周日的清晨。乖巧城市的安靜清晨。我和小舞坐上早上的第一列地鐵離開機場。去教堂。

像每一個周日的清晨一樣,去我們的教堂。

不同於慣常的教堂,它不是一座被鮮花高牆圍繞的城堡。那是城市中心的一座很著名的購物商廈。我們的教堂在那幢樓的頂層,是一個很適合用於慶典的大禮堂。唱詩的時候我看到一排錚亮的樂器在那個舞台上表演。從教堂側面的窗子望下去,可以看到亞洲最大的噴泉。我看到明亮的水珠一串一串起起落落。這個叫做財富噴泉的地方好像永遠有人在圍繞著轉圓圈。因為據說把手放在噴泉的水幕里,圍繞著它走三圈,心裡念著你的願望,就會實現。新年的時候,噴泉中央會站滿人,人們緊緊地挨在一起,周圍彩虹色射燈的光照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我可以看見這個國家的人們無邪而滿足的臉。很多的水澆在他們的身上。幸福像水珠一樣觸手可及。

那是新年的時候,我站在教堂的窗邊看到的。我悄悄把手從窗口伸出去,想要碰到一顆水珠。

我想我和小舞都是很愛這座教堂的。它沒有束縛和牽絆。惟有自由才使我們和上帝靠得更近。

教堂每個周日會有四場不同時間的禮拜。我和小舞會來得最早。這個時候整個城市很靜。上帝在這時候一定最有耐心聽我們講話。教堂的樂隊很熱鬧也很出色。都是年輕人,有些歌會很吵。可是唱完之後大家的心情都會格外地好。

領唱的女人總是穿黑色衣服,身上沒有什麼飾物,除了頸子上灼灼的十字架。連唇彩也是煙灰色的。唱詩的時候臉朝向上帝的方向。眼睛緊緊閉上。可是我看到她的牙齒隨著每一個音符在閃閃發光。我迷戀她的樣子。我想上帝也會喜歡她的樣子。突然覺得她做著這樣一個工作是多麼幸福啊。

唱詩之後這座教堂的牧師緩緩走出來。他是一個英國貴族的後裔,漂亮的混血男子。他的頭髮烏黑,可是眼瞳是有一點憂傷的寶石藍色。他喜歡說笑話,露出小男孩般的狡黠和笑容。

接下來的大約一個小時是講道時間。那個英俊的牧師會像一個老師一樣把上帝的話語教給信徒。他的右手裡拿著一本聖經,但是他從來不打開看。他和那本聖經是相通的,他一直在那本聖經里生活。就像他所崇拜的那些上帝的門徒一樣:約翰,路加,馬可。

他講的是完全沒有新加坡口音的純正英語。在剛來到這座城市的日子裡,我幾乎聽不懂這裡人的講話,因為奇怪的口音。所以我很惶恐。周日的時候跑去教堂,我很滿足地坐在前排聽他講話。他的話我可以一字一句地聽懂。我那麼認真地聽,眼睛不離開地看著他。我甚至關注他喝水的小動作。我見過他和妻子女兒的照片。他們一家人看起來像是從最溫暖的壁爐里走出來的,帶著小火苗一樣搖曳的熱情。他們家一定住在上帝家的隔壁。

最後會有長長的祈禱。大家閉上眼睛,聽牧師的話,心裡默默地念。是很激昂的時間。總是充滿一種忐忑的甜蜜。知道心事會被上帝閱讀。知道會有明亮的快樂在前方。我總是有那麼多的願望。需要不停地講,不喘氣地講。我右邊的小舞總是很安靜。安靜得好像沒有任何**。我覺得她像我從前城市的清澈的泉水。有著悠揚聲音的泉水。可是安靜輕細到我無法捕捉。

祈禱結束的時候我們順著人潮離開教堂。一次又一次。每一個周日的中午,站在教堂外面的市中心,明亮的午後使我很憂傷。惶惶地想念牧師英俊的臉和那些我與上帝說的破碎的話語。擔心講得過分凌亂,上帝無法記住。

我看到一個頭髮稀少的小女孩不小心把橙色的蛋筒冰淇淋掉在了地上。她哭了。巴士司機努力想趕上這次綠燈,可還是被迫在路口剎住車。妖艷的推銷小姐的襪子劃破了,她竭力把那隻難堪的腿藏在後面。一隻紫色氫氣球在高空爆炸。紅色奪目的法拉利癱瘓在路中央。一條短腿的瘦狗面對擁擠的車流焦慮地思索自己該如何過馬路。

生活中仍有這樣多的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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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代青春派作家張悅然作品集:《葵花走失在1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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