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 路(三)

霓 路(三)

天黑透的時候火車就要穿破夜色離開了北方。我看到了郊外寂寞的石頭和麻木不仁地吃著青草的綿羊。它們從來不會嘔吐嗎?那麼乏味的老去的草。被一群驕傲的蚱蜢遺棄的草。小野突然睜開眼睛問我是不是下車。我說好。我們不慌不忙地下車了。

是鄉村。小野拿出相機來,給離得很近的一隻綿羊照了一張相,然後給我照了一張,然後給我和綿羊合照了一張。我對那隻瘦骨嶙峋的綿羊並沒有什麼好感,所以我照相的時候離它很遠。但是我相信小野可以把我們照得很美,無論是我還是那隻羊。

小野拿出一塊桌布鋪在山坡上。我第一次見到這塊桌布。是明黃色的向日葵圖案,在這個沒有星星和月光的夜晚有一點刺眼。我說是你特意買到的餐布嗎。

他說是。他說你是喜歡向日葵的不是嗎。我擔心我們見不到向日葵你會想念。

我看著大朵的向日葵笑了一會兒。

小野帶了一點蘇打餅和香檳酒。他用小的音響放了一點的歌。是Dry。我對那個美麗女人的印象是她閃著大眼睛帶一塊頭巾的樣子。我很滿意她的這一形象,很鄉土,和此時的氣氛很相稱。可是那個女人一刻也沒有安和過。她其實早已不鄉土。

我突然覺得這很像我小的時候年年都參加的春遊活動。事實上也許小野也僅僅把這當成一次春遊。他的世界里,任何複雜的東西都可以抽象成最簡單的童話意象。私奔可以抽象成一次春遊,而我,或者僅僅像是他小的時候牽在手裡一直沒有鬆手的布娃娃。

小野看看我的臉說我的臉紅了。顏色就像一種和甜水差不多的酒。我的臉真的紅了。他走過來,親了我一下。我們在一起很久了,可是很少親吻。他的嘴唇碰了碰我的嘴唇。很輕很輕,很快他分開。我們都是很寡慾的人。我們都有一點潔癖。如果擁抱很緊,出很多的汗是會把彼此弄髒的。我們現在洗澡有點麻煩。喜歡一個人就不要給他添麻煩,小野一直這樣告訴我。

我們靠在一起,在大餐布旁邊昏昏欲睡。殘剩的酒氤氳在周圍的空氣里蠱惑人心,使沒有醉的人想醉。我輕輕問,小野,你能養活我嗎。

沒有回應。我想他睡去了。隔了一會兒小野才說,你說什麼。

我說,沒有,我什麼也沒有說。

半夜的時候我和小野都醒了。小野看到我身上被蚊子咬得開出很多粉紅的小花。他說他忘記了帶花露水。他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起身去取東西。他把Kenzo的香水塗滿我全身。我知道那對我們來說,是很寶貝的東西。叫做清泉之水的Kenzo真的是像水一樣灑在我的身上。

遠處有狗叫的聲音。是不是被過濃的香味吵醒了?

第二天清晨我和小野回到車站。我們買了票就回到了車上。我們根本不知道昨天晚上為什麼要下車,今天又為什麼重新回到車上。

車向遠方。我看到小野拿出一盒彩色鉛筆開始畫遠處的風景。我不知道他能否把風也畫上,因為此時此刻我只能感到勁猛的風。風吹亂了我的頭髮。我意識到我的形象是多麼潦草。

我覺得我的青春縱身一跳,消失在一個沒有名氣和迴音的山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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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代青春派作家張悅然作品集:《葵花走失在1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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