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 路(六)

霓 路(六)

小野背了大的書包穿了結實的新球鞋,站在我家門口等候。看到我他就說,走吧。神情嚴肅。我就緊跟在他的身後鑽進了暮色里。

我覺得自己很可悲。世界里好像什麼都沒有了,我惟一能夠做的是屈從於我面前的這份愛情。我對著小野發出邀請。邀請他進入他常常路過的這座名為愛情的靜物。並且讓他永遠在此居住。

我認識小野的春天,小野來到我朋友新開的酒吧,他給我的朋友帶來幾幅畫面奇怪的油畫,畫面上幾朵髒兮兮的雲彩像污垢一樣粘在黑鍋一樣的天空上。一個仰望天空的小男孩流著水藍色的鼻血。在寂寥的沙漠中央有一隻樣子猥褻的猴子在起舞。

我的朋友也勉強算是他的朋友,一個欣賞他的畫的朋友。

我記得我當時坐在一個靠近窗戶的位置。從那個時候我就開始忘記天氣了。應該是沒有皺紋的早晨。可以看到我朋友在二樓陽台上放的小盆的植物在四月的好天氣舒展身體,它的花粉熏得我的鼻翼一動一動的。我穿了一件尖領子紅格子的襯衫。外面套了一件像黑白相間的小貓咪花紋一樣的長絨毛的毛線背心。還有橘紅色的皺皺巴巴的長襪子和黑色條絨的裙子。我的半長不短的頭髮很麻煩地編成了很多個系有彩色毛線的小辮子。

我記得那身衣服其實是很不舒服的。我總是低頭去拽我的襪子。軟軟的襪子滑下去了。裙子皺了,頭髮鬆了。我那個時候多麼介意。

小野後來說,我是他在那個明媚春日裡撿到的一個很好看的娃娃。

我在小野若干篇文字里看到一個相同的句子:某某某長得好看,像個娃娃。這是他形容美麗的最高境界了。我很滿足。

我當時的處境比一個坐在路邊哭泣的娃娃的處境稍微好一點。我坐在房間裡面。衣服雖然滑稽可還算體面。然而我看起來很憂愁。其實我只是在長大。長大的過程太過平淡和乏味了。所以我無端地憂愁。

我的眼睛大大地睜著,看著小野走過來。我覺得他好像格外高大。我被完全地覆蓋在他的影子里。我白白的臉暗了下去。從此暗了下去。小野,你讓我再見到陽光好不好啊?

小野後來說,那時候我的眼睛里有一種恐懼。那種恐懼充滿了誘惑力。我是個在眼睛里種滿了芬芳花朵的姑娘。

他那天講話很多,而我很安靜。我只是埋藏在我新生的恐懼中好奇地看著充滿危險的他。他使我的朋友很不高興。因為他的建議太多了。

他說,你應當更換掉所有的花瓶和花。怎麼可以用這麼繁複的花瓶。怎麼可以插塑膠花。插一株麥子都會比這個好看。他說桌布換成單色的吧,格子的顯得亂糟糟的。他說音樂太難聽了,為什麼不放我從前送給你的唱片呢?

我的朋友臉色很難看。他說有個攝影師會來拍他的酒吧。他得認真招待他,因為照片會刊登在下個月的時尚雜誌上。然後我的朋友就下樓去了。留下我和這個很有想法的新銳畫家對坐在四月的和光里。

可是我覺得小野說得對極了。我心裡很高興。因為我像他一樣厭惡塑膠花朵和那些能刺傷耳朵的口水歌。

那天我和小野在酒吧的二樓一直坐著。我們以幾乎停滯的速度交談著。後來我們決定下去看看那個有名的攝影師在拍些什麼。他在拍蠟燭和雞尾酒。蠟燭總是熄滅,攝影師的頭上全是汗。我們站在一個角落裡。我聽到我身後的小野輕蔑地笑了。

我們重新回到二樓。終於我主動開口講話了。我說,你覺得他拍的東西很俗氣是嗎?我又聽見他輕蔑地笑了。小野驚奇地看著我,眨眨眼睛說,如果是我,我會把你也拍上。你看到過《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封皮嗎?就把你拍成那個封皮上的模樣——低著頭,頭髮從兩邊紛紛垂下來,只看見鼻子和眼睛的陰影,手裡是一枝沒有開的花。杏色的花。手上是血,斑斑的血。因為花莖上都是刺。可是手仍然緊緊地握著花。花好像在漸漸開放。而血液在緩緩流淌。

我過了很久才用沙啞的聲音說:是的,很好看。

那真是我成長中無比重要的一天。我學會了無比安靜地去贊同一個人。像一個櫥窗里的布娃娃一樣平和而優雅。我想跟他走。那會使我的整個冗長的青春有趣許多。

我和小野常常在我朋友的酒吧坐著。直到我的朋友和小野絕交。因為我的朋友遲遲不肯換掉塑膠花和口水歌,而他的客人又少得可憐,小野覺得二者密切相關。他很有耐心地想要說服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終於忍無可忍地說,你以為你是畫家還是詩人?你什麼都不是。你只是個自以為是的無賴。我希望你以後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的酒吧。

小野終於什麼都不再說了。他只是用一種幽怨的眼神看著我的朋友。一剎那他失去了所有的驕傲。他被刺傷了——事實上他是很在乎我的朋友的。他安靜了。整個房間都安靜下來。小野肯定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是一件多麼可恥的事情。他站起來。他走了。我看到了一個脆弱的小野。看到他微微傾斜著身子,好像再也無法承載自己沉重的理想。我得跟他走。

我的朋友看到我慢慢站起來。跟隨著小野。走出去。那一刻我的朋友也被刺傷了。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忍受著小野。他在每一次要和小野爭執的時候都適時地離開。

他忽略了我的存在。他不曾想到我會成長為一個小野的信徒。我一直看上去很安靜。穿著一些鮮艷的小衣服,戴糖果樣子的小卡子。每次來要用他最好看的咖啡杯。我的朋友一直很寵愛我。他常常邀請我來他的酒吧玩,因為他看出我在成長里蹦蹦跳跳,焦躁不安。是他把我這個在街上遊盪的狼狽的布娃娃領到了他的宮殿里。現在,他看到我緩緩站起來。跟著小野,走向門口。

他可以稱此為一場背叛。他看到了女人的卑劣。這個女人的卑劣。是的。他看見的那個親切的粉紅色女孩驟然變成一個因為愛情會跳腳憤怒的女人。

我跟著小野走到大門口的時候,我聽到後面有劇烈的破碎的聲音。我看到我的朋友把我一直用的那只有橘色英文字塗鴉的馬克杯摔在地上。我知道那隻馬克杯也是我朋友自己喜歡的。它碎掉了,那些字元被肢解了。一段有歷史記載的光陰就這樣湮沒了。

我和小野仍舊離開了。我跟著小野走出那扇門,從此我再也不知道天氣。

外面應該是炎熱的。夏天已經到來了。有知了吵鬧的叫聲。熾烈的陽光像一種劣質的香粉一樣厚厚地撲在我的臉上。我從前所有可貴的記憶都變得庸俗和廉價起來。我的少女時代已經和那隻馬克杯一起碎得一團模糊了。我在未知的影子下面游泳。

我跟著小野橫穿馬路。我說,小野。我喜歡你。

一輛大卡車飛馳過去。小野穿過去了,可是我沒有。我停下來。

小野突然倒回來,抓住我的手領著我向前走。

正如我不厭其煩地所描述的,我捏著小野細細長長的手指,觸到了深陷的掌心紋路。那是第一次。他的手碰到我。我們的愛開始於那隻手。我抓住了它。我們奔跑著過了馬路。我在一棵梧桐樹下咯咯地笑。小野覺得我居心叵測。我擁抱了小野一下。我踮起腳尖,下頦在小野的肩膀上蹭了一下。我說,小野,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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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代青春派作家張悅然作品集:《葵花走失在1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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