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曉燕:憂傷的囈語
文/別曉燕
對張悅然這個名字,其實並不陌生,很久以前就讀過她的《黑貓不睡》,很為那些簡潔奇特而銳利的文字感動。現在我面前攤開的是整整一本書,收集了最初的《殘食》和最近的《毀》,於是我有機會得到了更多的更瑣碎而具體的信息,當然我這些都只不過是猜測,因為我們記下的文字可能完全出於虛構,但是我固執地相信,張悅然記下的是真實的不矯飾的自己——比如,她曾經在一個「有一個湖,一些小山,一簇一簇的蓮花」的城市驕傲快樂地生活過,現在她漂在新加坡,是這個乾淨美麗的城市的流浪者;她喜歡ToriAmos的歌和Kenzo的香水,喜歡一切美麗的脆弱的東西;有過很招搖很凄艷的愛情,有深愛她嬌寵她的父母,有一兩個一起慢慢走向成熟的好朋友;信仰單純而透明,夢幻是飛揚著的,不受拘束的;還很年輕,卻已經開始緬懷過去,追憶曾經有過的溫柔和疼痛;還很年輕,卻已經開始有點頹廢,或者是說,她喜歡頹廢這種情調和這個美麗的詞(她在《毀》裡面說,「『毀』是一個和拼圖一樣曲折好看的字」,在我看來,「頹廢」也是這樣一個曲折好看的詞,她也應該喜歡的吧。)……當然我舉出這麼多看似無聊羅嗦的例子並不是想證明我對張悅然有多麼的熟知,我只是想說,她的愛好和傾向,她的生活和經歷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一代人,出生於80年代的這一代人。
對於這一代人,人們似乎習慣於以俯視的姿態去苛責而遠非以平等的融入的方式去理解。他們成長於很物質化很混亂很多塵埃的環境,過早地了解了許多很世俗很為純潔高貴的他們所疑惑的事情。人們焦慮於他們的早熟他們的任性他們的狂放他們掙脫一切束縛的強烈**,他們正處於青春飛揚活力四射的年齡,然而他們過早的有了憂傷和頹廢,他們的夢想染上了淡淡的灰色的影子。張悅然的文字記錄的就是這樣一種心情——是的,是一種心情,少年成長中敏感憂愁的心情。張悅然說,「其實我只是在長大,只是長大的過程太平淡和乏味了,所以我無端的憂愁。」這個時期的他們是叛逆的,他們在慢慢長大的過程中遭遇到的一切使他們拒絕相信現實,抵制所有被世俗確定了的常規,但是他們又找不到可以依託的對象,所以他們在生活中就不可避免的表現為自傲而自卑,敏感而脆弱,鋒利而抑鬱,茫然而天真。這些矛盾在他們身上衝突著,也艱難地融合著。所以我們看到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們會強烈的感受到它們傳達出來的緊張和不安和它們產生的洞穿人心的透視力。
我們讀到的是一些絕對稱不上圓滑的文字,像他們的青春一樣有楞有角,敏感而犀利。他們富於幻想而且自戀,所以他們更多的喜歡潛入自己的內心世界去審視自身與外界的不協調和他們在這種不協調之中不可避免的失望和憂傷。他們需要一個圖騰來寄放他們無暇的高貴的熱情,於是他們選擇了愛情。張悅然的筆下,幾乎寫的全是愛情,是少女時期憂鬱而純潔的愛情。這些愛情在他們看來,高貴無比,同時也單薄並且脆弱。我們可以看到,張悅然筆下的愛情總是沾染著濃濃的悲劇氣氛,《毀》里堅守著作為愛情象徵的鈔票的天使;《黑貓不睡》里橫亘在「我」和晨木之間的黑貓;《葵花1890》里為愛情而像小人魚一樣獻身的葵花;《桃花救贖》里不堪一擊的愛情和友情;《殘食》里被貪婪所噬的愛情……這些美麗卻殘酷的愛情,都有著令人心動的開端,那或許是始於天真盲目的崇拜或者是溫柔的憐惜,過程卻無時無刻不在消磨著這單純的愛情,使它變得粗礪,使它鋒利的邊角殘酷地划傷年輕的心。他們的心中因為這些而有了一個很空洞很晦暗的洞穴,他們在拚命地用記憶中的溫暖去填補它,但同時殘酷的心事也被投擲了進去。
就我個人看來,《毀》是最能代表張悅然的這種風格的作品了,在作者近乎囈語的敘述中流淌著一條陰鬱無聲的河流。它寫的是「天使」和一個女孩之間「毀」一樣的愛情。「天使」是純澈的,溫情的也是抑鬱的,病態的;「我」是一個夢想著最高貴最乾淨最浪漫的愛的女孩,等待著天使來救贖她的愛情。他們相遇了,相愛了,很單純的愛,甚至一直沒有彼此的聯繫方式,但卻總是在某一刻心有靈犀地相遇。這段愛情幾乎一開始就註定了要以悲劇結束,因為這雙方都是那種可以飛蛾撲火般絕望地投向愛情的人——「讓我們相愛,否則死。……這樣不留餘地的話,鋒利可是充滿誘惑。」作為背景的教堂為這段愛情也蒙上了憂傷的氣氛,「那枚銳利的針(教堂的尖頂)刺透了俯身探看的天使的皮膚,天使在流血。」結局很倉促很簡單也很悲涼:「天使」為了保存那張寫有「我」的電話號碼的鈔票而被計程車司機殺死。這是一個美麗憂傷也很高貴的愛情故事,語言是簡潔的,犀利的,密實的,讀起來讓人壓抑並且感動,這種感動不是鋪天蓋地的,而是一點一點的滲進你的身體里,然後到血液里,然後到骨髓里。
但是愛情並不是生活的全部,親情和友情對他們來說同樣重要。在張悅然的筆下,我們可以時刻感覺到她對父母,對朋友,對故土的眷戀不舍。友情和親情在她的小說中很多時候是作為愛情的背景,或者是作為一種對立面出現的,是殘酷與溫情的對比。她的回憶不是那種條理清楚的,可以很明確地舉例說明,而是囈語一般,零零碎碎,卻最可打動人心。可以懷念的東西很多,但是那些平時不經意的瑣事卻是回憶中最可以輕易地擊中心底柔軟疼痛的角落的。所以我們看到她的思緒會跳躍到「我家前面的街是那種彎彎曲曲的小巷子……柳樹,大木頭門,泉水,還有對聯。」(《這些那些》);突然想到縱容她的尊貴美麗的媽媽,去給她買紅豆冰的媽媽(《回來》);想到曾經把爸爸熱愛的韓國小汽車模型偷偷送給喜歡的男孩子(《赤道劃破城市的臉》);想到一起收集漂亮的紐扣的好朋友小朵(《我所心愛的》);想跟媽媽一起穿上黑色蕾絲裙子和圍裙然後讓爸爸來照相(《這年冬天的家書》)……這些溫馨的,讓人想起和睦美滿、幸福快樂之類的詞的文字,是他們心中全部親情和友情的表達。
敏感鋒利的語言,夢囈般的訴說,理性與感性並具的悲劇意識使張悅然的文章具有了一種結結實實的擊打人心的力量,讀這些文字,你會感覺到靈魂的顫慄,感受到自己曾經有過或者正在經歷中的青春痛楚的掙扎和溫柔的期待。張悅然的文字深刻細緻地記錄下了一代人的成長的心路歷程,他們的歡樂和憂傷,他們的矛盾與疑惑。她從不刻意去營構詭秘複雜的情節,而僅僅是用看似支離破碎的文字淡淡地憂傷地去述說這樣一種心情,夢囈般的,凌亂卻真實。這些較之那些說教式的文字更易激起同齡人的共鳴,讓他們在青春茫然無助的階段得到一絲體貼和安慰——這或許正是張悅然小說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