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緣日
「嫁、嫁給局長?」阿定重複了一遍。
近藤勇在鄉下已有妻室,在京都也納了妾。但對於這種有錢有勢的男人來說,女人大概是永遠也不嫌多的。
阿定仔細想了想,對於鈴木家來說,這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鈴木來自貧困的鄉下,大姐舉一家的生計才養出了一個下等武士。阿定——即鈴木的妹妹,如果不來京都,也是要在鄉下找一個貧困的農夫嫁人的。最上等,也不過是給豪紳做妾。
這種事,阿定在活著的時候就很清楚了。她和少爺之間,本就是差不多的關係,只不過她連個妾的名頭都沒有,因為一廂情願而做著無名的情人。
如果嫁給新選組的組長,那就完全不一樣了。鈴木會高升,妹妹也不用嫁給農夫,一家人這一輩子的命運,也許就此改變了吧。
貧賤的人能活下去、能勉強向上爬就好了,根本沒有資本去計較那麼多。
「如何?」鈴木芳太郎追問道,眼睛瞪得渾圓,「你來京都,原本也是為了掙嫁妝錢。」
阿定有些犯難。
她倒是無所謂嫁不嫁,因為她不會一直留在京都。離開的時候,借用付喪神的力量修改一下歷史,一切就解決了。
可想到近藤那副威嚴的樣子,阿定就有些害怕。
鈴木見她一直低頭不語,便說:「先考慮一下吧,局長也說讓你先住一段時間。就算是相親,也要先見三回面呢。」
阿定點了頭:「那我……考慮吧。」
於是,鈴木心滿意足地離去了,想必是去給局長答覆了。
阿定呼了口氣。
她在西本願寺不能白吃白住,便幫著后廚的女人一起做工。她從前就是最下等的侍女,所以干起活來極為利索。她勤快又能吃苦,因此,她在後廚的女人間也漸漸變得受歡迎起來。
常有人開玩笑說:「別去做梳頭娘啦,就留在廚房裡工作吧。」
這樣子又會有人反駁:「做廚娘哪有替千金小姐梳頭掙的多?你懂什麼!」
阿定並不在意這些言語,只想再見見大和守。但大和守也有意避著她,始終不曾出現。如是過了一段日子后,葯研忍不住說:「主君,不如回本丸去吧。」
來之前,三日月也交代過他,不必真的讓主君完成任務。憑大和守暗墮后的性子,是絕對不會輕易跟主君回去的。只要讓主君知難而退,日後不要再說這些天真的話,那就足夠了。
看著阿定每天憂慮的模樣,葯研著實有些不忍。
「那可不行,加州大人還在等我呢。」阿定搖搖頭,很艱難地說,「答應了的事情又辦不到,那實在是太惹人厭了。大和守不出現的話,我就會一直等下去。」
葯研有些不解。
——知難而退不就好了嗎?回去向三日月殿懇請一聲,也許一切就解決了。為什麼要一直等在這裡,做無用功呢?
可惜,阿定還是沒有回本丸的打算。
這一天,后廚的小靜來找阿定,告訴她京都的愛宕權現緣日就在晚上,讓她好好收拾一下自己,晚上一道出去玩。
阿定初來乍到不久,勉強知道京都最近是流行信奉愛宕權現大神的,還有一個圓隆寺專門供奉香火。女人們大抵和小靜一樣,今天拜辯才天的神像,明天就供奉愛宕權現的神龕了。
無論做什麼事,阿定都只會關注一樣事物——大和守安定。於是,她問小靜:「沖田隊長去嗎?他不去的話,我也就留在屯所里好了。」
小靜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無奈說:「好啦好啦,我就知道你要問沖田隊長。他也會去的,和另外幾位大人一起。」
阿定想:既然如此,她就沒有理由不去了。萬一衝田的心情變好了,大和守也願意出來見見她呢?
京都的緣日祭,必然是比鄉下要熱鬧的。到了夜晚,燈彩也比平時更亮堂。整整兩條長街,鋪滿了各式各樣的攤子。有人在賣色彩絢麗的糖點心、號稱是舶來品的瓷器、一窩啾啾啾亂叫的小雞仔;此外,也有投壺、猜人、射箭之類的遊戲,四處皆是紛繁一片。
街上擠擠攘攘的,木屐踩來踩去,哄鬧聲到處都是。屋檐下垂著的一線燈籠,都被人潮帶起的風吹得晃晃悠悠的。忽然有人高喊「神駕——」,於是人群便倏然讓出一條道來,讓那由八個壯漢扛著的神座從街道中央經過。
一群綵衣小童跟在後頭,敲敲打打的,手裡還撒著糖果。糖果一落地,便有幾個赤腳的小孩飛快地從地上爬去撿。他們靈活地在大人們的腿間竄來竄去,像是一群小猴子。
「阿定,看這個、看這個。」小靜忽然指著一個攤子說,「我好想要那個娃娃啊。你有想要的東西嗎?我們去拜託三番隊的田村先生幫忙好不好?」
她指的是一個遊戲攤子,十文錢可以抽五支箭,射倒了哪個禮物就可以拿走。畫著大大白圈的地面上,像模像樣地放了些頗為精緻的獎品。
就在這時,沖田過來了。
他其實已經在附近轉了很久了,但阿定一直和女伴在一起,他也不方便過來。聽到需要人幫忙,他很爽快地就來了,說道:「我的箭法要比田村好一些,讓我來吧。」
他這樣毫不扭捏、大言不慚的模樣,令幾個女人都咧開嘴笑了起來。因為知道沖田是為了誰而來的,她們的笑容里還有一分打趣的意味在。
「阿定,你想要什麼?」沖田從老闆的手裡接過了弓,扭頭問阿定。
阿定瞧一眼那些獎品,有些做不好決定,說:「都好好看呢,我在鄉下也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東西。沖田隊長做決定吧……我實在不好說。」
絢爛的玻璃珠子、看起來金燦燦的妝匣、顏色艷麗的胭脂,都是很誘人的東西。
「好。」沖田笑了笑,搭了箭,很認真地瞄準了,手綳得緊緊。下一瞬,箭便如疾風一般飛出去了。
箭頭上本綁了兩圈厚布,防止射傷那些獎品。饒是如此,沖田的箭還是將獎品給狠狠地撞了出去,撞擊時那「砰」的一聲響,著實有些嚇人。
一連五箭,全部都中了,老闆很痛心疾首的樣子。
「在玩什麼?」阿定的身旁忽然傳來一道威嚴的聲音。她抬頭一看,原來是近藤勇。他把手揣在羽織的袖中,一副打趣的語氣,「好久沒看到總司露出這種孩子氣的表情了。」
沖田放下弓,笑眯眯地回答:「阿定想要那些獎品呢。我爭取再玩兩次,把所有的獎品都拿下來。」
「阿定想要嗎?」近藤哈哈笑了起來,對那老闆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
老闆認出了面前這夥人乃是新選組的隊士,頃刻間便有些腿軟了。但近藤今天的脾氣卻格外好,只是對老闆說:「能夠買這些小玩意嗎?」
「可以的,可以的。」老闆點頭如搗蒜。
「那我就全部買下來吧。」近藤笑得很爽快,「也不用總司一次次射箭了。」
全部買下來,總比用五文錢一口氣贏走要好。老闆的面色雨過天晴,立時答應了。很快,阿定的手上就多了一大堆小玩意兒,擠擠挨挨的,都要裝不下了。
她忙不迭地朝近藤道了謝,然後將獎品分給小靜和阿梅。這兩個姑娘待她一直很好,所以阿定有吃的、喝的,總不忘和她們一起分享。
「誒,我要這個、我要這個。」阿梅很興奮地舉起了其中一個妝匣,「很好看呢!」說罷,話鋒一轉,又說,「近藤局長對沖田隊長可真好啊。」
「可不是嗎?」小靜說,「聽說沖田隊長小時候,就在近藤局長的道場里長大呢。是和兄弟一樣的感情吧?」
阿定安安靜靜地聽著八卦,不言不語。
投完了箭,女人們又要去別處玩。人潮擁擠,不知不覺間,阿定竟與阿梅他們走散了。但她記得回屯所的路,倒也不是太急。
她隨著人群走,一不小心便來到了陰暗之處。
忽然間,一種令人遍體生寒的陰森感,爬上了她的脊背。阿定覺得有些冷,抱著自己的手臂轉過了身。這一轉,險些令她尖叫出來——
不知該稱為「鬼魂」還是「妖怪」的龐然大物,悄悄蹲在她的身後。
一雙兇殘可怖的眼睛,緊緊鎖著阿定的身軀。阿定可以瞧見自己在它眼中的倒影——她自己的面容,可真是被恐懼給扭曲得不像話了。
地獄冥焰似的黑色火炎從他黏稠的、幾近融化的軀殼上涌落,一股莫名的腐臭氣息悄悄將阿定包圍了。
站在這個怪物面前,宛如站在墓地之中一般。
它好像張口了,口中嘶嘶的,發出了什麼沙啞的、如同被磨壞琴弦似的聲音。
「——審神者。」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暗影掠過,葯研手握短刀,橫在了阿定面前。他咬咬牙,說道:「青江,你帶主君先走。只有一騎溯行軍的話,我可以對付。」
「等等,葯研……」阿定強壓著心中的恐懼,說,「留你一個人的話,我不放心……」
「您留在這裡的話,也沒有用處。」葯研的話很不客氣,「只要您能活下去,為我提供力量,那就足夠了。」
青江攔腰抱起了阿定,躍至了屋頂上,口中笑道:「隊長,那我就聽從你的吩咐了。……啊,只有兩騎的小隊出陣,還真是寒酸呢。」
「這也是沒辦法吧!」葯研說。
——本丸變成了那副樣子,還有人願意為審神者出陣,那已經很不錯了。
眼看著阿定要離開了,那隻怪物忽然向著阿定的方向伸出了手,喉中發出怪異的喊叫來,聲音瘮人極了。
「主…帶…回……去」
似乎是在說著這樣的話。
阿定窩在青江的懷裡,心底有些忐忑。
「青江大人,我聽錯了嗎?」她拽緊了青江的衣服,說,「那個怪物,剛才在喊我『主君』呢……」
——主君,帶我回去。
似乎是在說著這樣的話。
青江對她笑了笑,安撫道:「你聽錯了哦。時間溯行軍是不會說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