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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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草莖碾碎了,可以拿來敷在傷口上。本丸的大家雖然是付喪神,但偶爾也會有受傷的時候吧。
「主君」。
阿定蹲在草叢裡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喊她。一道高大的身影籠住了她,似乎在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燭台切大人……?」她仰頭,因為逆著日光,好不容易才通過輪廓分辨出這個藏匿在日光背面的人是誰。
話音剛落,一件物什便擦著她的耳畔險險飛過,如疾光似的,噗嗤一聲釘入她身後的地面上。阿定耳旁細碎的髮絲,被這件鋒銳的東西所割斷了,飄飄揚揚的落下來。
阿定的瞳孔瞬間縮緊了。
她僵硬地扭過頭去,發現那半插在泥地中的,只是一塊小石頭罷了。
燭台切見她露出恐懼的面色來,說:「現在學會害怕我了嗎?欺騙我的時候,卻絲毫不顯得害怕。」他說著,從走廊走入了庭院,朝阿定伸出了手,要扶她起來。
他伸出手的時候,顯得彬彬有禮、謙遜成熟。
阿定卻沒有扶他的手。她起了身,低頭戰戰兢兢地問:「是我做錯了什麼嗎?」不然,燭台切何至於用那塊石頭來嚇她呢?
「昨夜做了什麼,您已經完全忘記了?」燭台切一副不可思議的語氣,「您真是我見過最健忘的人了。我雖然服侍於您,可也是個有脾氣的傢伙。」
阿定生怕被冤枉了什麼,連忙自辨道:「我……是懷疑我偷了東西嗎?」一提到「偷東西」這件事,她敏感的心就微微刺痛起來。於是,她努力辯駁道:「我沒有偷過東西,從來沒有。」
燭台切:……
她的腦迴路似乎和自己完全不在一條線上。
「我說的是——」燭台切彎下腰,用寬大手掌輕輕托住她的下巴,道,「您約定好在昨夜來見我,又爽約的事情。」
他的面龐近在咫尺,富有男性魅力的、高大的軀體,緊貼著阿定,令她不由得顫抖起來。一邊倉皇著,她一邊小聲地說:「我並沒有答應過您呀……」
下一刻,捏在她下巴上的手指陡然扣緊了,幾乎要按入她的骨中。
「主君這個可恥的騙子。」燭台切的聲音很溫柔流連。
「真的沒有……」阿定連連擺手,「燭台切大人是認錯了人嗎?」
她總是這樣不肯認賬,燭台切竟然想要笑了。
——小女孩就是小女孩,以為嘴硬一會兒,咬緊牙關就能挺過去了嗎?
就在此時,阿定忽然小小地驚呼了一下。原來是她的手指在草葉中劃過,被鋒銳的葉片邊緣割開了一道口子。殷紅的血珠子,立刻從那道細長的傷口裡滲了出來。
燭台切蹙眉,立刻道:「我帶你去處理一下傷口。」
「啊,不礙事,小傷。」阿定擺擺手,並不在意的樣子,「不疼不癢的,沒必要特地給別人增加麻煩。」
「走吧。」燭台切恍若未聞,牽起她的手,口中道,「這一回我就原諒你了。如果下次再爽約的話,我可是會生氣的。『騙人』可不是女人在情場上該做的事情。」
頓了頓,他側過頭,低聲說:「……是真的不會再原諒你喲。到時候再求饒的話,就絕對來不及了。」
阿定在內心小聲地說:什麼和什麼呀,這位燭台切大人可真奇怪。
燭台切帶阿定去見了葯研藤四郎,這是阿定第一次見到葯研。
葯研是一柄短刀,從身形上來看應當只是一位少年,但行事的做派卻又是一副沉穩可靠的模樣。阿定仔細想了想,用「外表的年齡」來判斷刀劍是不對的,畢竟它們都存在很久了。
聽燭台切說,這位葯研曾經在戰場上待了很久呢,是一柄很厲害的刀。
「主君受傷了?」葯研見到阿定與燭台切,微皺眉心,推了一下架在鼻樑上的眼鏡。
「只是被草葉割到手指了。」阿定一邊盯著葯研的眼鏡,一邊說。
——葯研鼻樑上的,又是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呢?是將軍身邊的潮流吧?
燭台切舉起她的手掌,遞至葯研面前,說:「處理一下應該很快吧,辛苦你了。」
阿定瑟縮了一下。
她的手著實算不上好看——雖然指形原本是很好看的,但因為常年幹活而布滿了繭子,還有冬日留下的烏瘡殘痕,一看就是下等人的雙手。
要把這樣的手展露在男子面前,還真是羞慚。
葯研卻彷如沒看到一般,不發一言地在她的手指上貼了類似膠布的東西:「這樣就可以了。」
阿定道了聲「謝謝」,立刻將手指縮回來了。
就在此時,鶴丸來喊燭台切:「光——坊——,三日月有事找你喔。」
「偏偏在這種時候……」燭台切很抱歉地一笑,一副風度翩翩的模樣,「葯研,主君就請你先照看一下,我失陪一會兒。……我會讓加州過來的。」
說罷,燭台切就離開了。
燭台切走了,阿定如釋重負。
因為在她眼裡,燭台切大人實在是個奇怪的人。
葯研在一旁翻閱著書籍,很安靜的模樣,一點多餘的目光都沒有分給阿定,彷彿她不存在。阿定老老實實地跪坐著,目光卻一直跟著葯研的眼鏡在移動。
終於,葯研開口了:「主君在看什麼?」
「葯研大人鼻子上的,是什麼東西呢?」阿定好奇地問。
「……眼鏡。」葯研回答,「看書時戴著,比較方便。」
葯研在心底嘆口氣:早就聽說新任的主君是個很舊派的人,沒想到是個真真正正的古人啊。
「那,衣服上那條長長的帶子又是什麼呢?」阿定愈發好奇了。
「……領帶。」葯研說,「搭配襯衫用的。」
「襯衫是什麼呢?」阿定問。
「平常穿的衣服。」葯研回答。
阿定連問好幾個問題,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奇心過了頭,說:「啊,是我妨礙到您了,萬分抱歉……」
「……不必這樣。」葯研有些不適應,「照顧大將……不,照顧主君才是我的本職。」
葯研察覺自己失口了,才匆匆將「大將」改為「主君」。
明明已經耗盡對審神者的希望了……不應該將這個含著信任與尊重的稱呼再說出口了才對。
所幸,阿定完全沒察覺不妥。
她以為那個「大將」不過是口誤。
加州清光被燭台切告知主君受了傷,匆匆忙忙地來了。
「怎麼會受傷的?就在我去找三日月殿的這一點時間裡……」加州清光就像是來接孩子的年輕媽媽似的,頭疼極了,「這可是我的失職啊。」
「是、是我給您添麻煩了。」阿定窘迫地道歉。
「還好是小傷。」加州將阿定的手翻來覆去地看,「聽燭台切的語氣,還以為你傷到了手臂,都不能動碗筷吃飯,要我喂你了。」
阿定小聲說:「沒有那麼誇張呀。」
阿定要被加州領走了,葯研放下手中的醫學書籍,對阿定的背影說:「下次受了傷的話,不必害怕麻煩,直接來找我就可以了。……有其他的問題,也能來問我。」
阿定跟在加州清光的背後,遲疑了一陣,便笑了起來,柔順地說:「我記得了。」
葯研的話不多,可卻給人很安心的感覺。
阿定記得,從前還沒被賣入主家為奴的時候,隔壁家的長子也給過她「安心」的感覺——那時的阿定六歲,或者七歲——任何超過十二歲的少年,都算是她的哥哥。
即使那位隔壁家的兒子牙齒不齊整、腳趾里終日卡著泥沙,可因為他識字又會幫著做買賣,村裡的孩子們都很崇拜他。那個男孩,經常關照她,並且說一些「長大了就要娶三郎家的女兒為妻」之類的話。
被賣入主家之後,她就再也沒有遇見過待她那麼好的人了。
***
阿定走後,葯研摘下眼鏡,微微嘆了口氣。
那位主君最後笑起來的模樣,可真是天真爛漫,讓他不由感到有些愧疚。
——前任的主君是個惡人,所以他也連帶厭惡上了新任的主君。可明明這個連「眼鏡」、「襯衫」都不知道的主君,是無辜的人。
主君予他以毫無保留的笑容,他卻沒有以完全的忠心回報,這還真是令人鄙薄。
日頭漸高,午後到來了。今天有些悶熱,令人昏昏欲睡。
一期一振來了。
他穿著便服,修長手指撩起半打的竹簾,屈身坐了下來。
「啊,一期哥。」葯研朝他打招呼,「有什麼事嗎?」
「聽聞主君受傷了,她來過你這裡了嗎?」一期詢問。
一期低垂眼帘,眸光落到了自己置於膝上的手背處:「上次我和你說的那件事……」
葯研沉默了。
***
前日,兄長一期一振來找他。
「是葯研的話,一定會有機會見到主君吧?」溫柔的兄長露出微微猶豫的神色,以懇請的語氣道,「如果主君來見你了,能不能代我傳一句話?——太刀一期一振,想要見見她。」
那時,葯研點頭應下了。
***
而此時此刻,葯研注視著面前的兄長,只能保持著沉默。
兄長是吉光唯一的太刀之作,是被稱作「一生一振」的寶物。與其他短刀兄弟相比,是如此的與眾不同。即便是在本丸之中,一期哥也是最為不同的。
所有的刀劍,都或多或少地染上了暗墮的氣息,暗藏私心。
只有初初到來的一期哥,完美光耀得令人幾乎要避開視線。
「我……」葯研抬起眼帘,注視著面前俊美的兄長,口形微微變幻。
「說了嗎?」一期微微一笑,溫柔的笑顏令人如置春風。
葯研的手微微攥緊了。
一期哥是他最敬愛的兄長。
是最敬愛的兄長。
是不應該違背的,應該給予信任的兄長。
是最親密的人。
可一期哥……
沒有被染上暗墮的氣息,已經與自己不一樣了。
「……抱歉,我沒有見到主君。」葯研的眸光下落,「聽說只是被草割傷了手指,不需要我特地來處理。」
說完,他的目光便移開了。
一期一振沒有露出失望的神情。
他點點頭,說:「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葯研久久低著頭,牙關咬得極緊。
他對自己說:啊。我可真是個令人鄙薄之徒。
阿定站在地上時,還有些腿軟。好在身後有一堵牆可以靠,不至於讓驚恐的她徹底倒下。
「重任……?」阿定有些緊張,「啊,您要去幫葯研是嗎?快去吧。只留葯研一個人的話,我真的很擔心……我不要緊的,我會乖乖待在這裡的。」
然而,青江卻輕輕笑了起來。
「不是噢。」他壓低了聲音,彷如在敘述一個鬼故事一般。繼而,他緩緩抽出了腰間的佩刀——脅差出鞘的聲音,細而尖銳,好像在慢慢磋磨著人的神經。
「青江大人……」阿定的心微微提了起來。
「退治鬼怪,才是我原本的任務啊。」青江的刀鋒,倏然直指阿定的咽喉。持刀的付喪神笑得華美旖旎,「連主君自己都不清楚吧?夜晚的主君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阿定瞥見刀鋒,登時嚇得渾身僵硬。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可青江這是……想要殺死她嗎?
「什、什麼意思?」阿定的聲音帶著細細的顫抖,「我不記得我在晚上做了什麼,我真的……只是,只是入睡了……」
「那麼,那個四處勾引男子、汲取生魂力量的女鬼是誰呢?」青江輕笑著,「我說過,如果主君是惡鬼的話,那就要染上我的顏色了。所謂『笑面青江的顏色』,那大概就是——血的顏色吧?」
阿定的大腦內完全是一團漿糊。
「夜晚的主君太過警覺,只能等待白天的時候。為了等候葯研不在、也無他人的合適時機,我已經浪費了很多時間了。」青江慢悠悠地抬了一下刀刃,笑容消匿,「將鬼怪斬殺的話,本丸的大家也會免於此擾了吧。」
說罷,這始終帶笑的付喪神便揚起了手腕。懸在空中的刀鋒透著危險的毫芒,似乎下一瞬便會刺透阿定的心房。
阿定的心底有微微的絕望。
雖然不知道青江大人所言何意,但如果青江大人要殺她的話,她是絕對無法反抗的。於是,她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等待被殺死的瞬間。
害怕與絕望,令她的渾身都在顫抖。
在這瀕臨死亡的一瞬,她所能想到的,竟然是那位「少爺」。
阿定死後,服侍的主人家起了一場兇惡的大火,把全家人都吞噬殆盡,獨獨外出訪友的少爺逃過一劫,沒有死去。因為再沒有了家,少爺便收拾了行李,去往丹波了。後來,似乎做了一個厲害的丹波家臣。
不知道在少爺輝煌的餘生里,是否想起過她呢……?
她本以為自己將要死亡,可面前忽然傳來了「鏗」的一聲響,那是刀劍相擊的聲音。繼而,便是青江踉蹌後退的腳聲。
阿定微驚,偷偷睜開了眼,卻瞥到了新選組那淺蔥色的羽織。她下意識地以為是沖田隊長來了,可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大和守安定。
大和守將青江擊退了幾步,握刀站在了阿定面前。他用餘光瞥一眼阿定,說道:「如果你在這裡死去的話,加州清光一定會埋怨我的。」
說罷,他便挽出一個劍姿,腳步微盤,與笑面青江針鋒相對著。雖是少年之姿,卻有著異樣的成熟與堅韌。
青江露出詫異的神色。
「大和守,難道你認可了這位主君嗎?」青江笑說,「她的來歷可並不簡單——丹后的惡鬼,以汲取生魂力量為生的亡魂——如果讓她活著回本丸去,那大家可要遭殃了哦。」
雖然「遭殃」並不算是真正的遭殃,身為付喪神的刀劍們也並無所謂「生魂」這種東西,阿定的引誘無法造成實質的傷害,但被人覬覦身體,總歸是不悅的。
大和守遲疑了一下,說道:「我相信加州清光。」
「即使已經受到了暗墮的影響,還是選擇相信加州嗎?」青江若有所思道。旋即,他不再多言,與大和守交戰起來。兩人的刀都很快,揮舞之時,只在空中留下數道殘影。
未過多久,大和守便敗退下來,以刀撐地,一副體力不支的模樣。
青江看著他略顯狼狽的姿態,說:「暗墮對你的力量果然還是有影響的。」說罷,他揮舞了一下刀鋒,笑道,「早點放棄吧,趁著在被我折斷之前。」
說完這句話,下一次攻擊便要席捲而至。青江是挑准了大和守的身體而去的,可他的刀卻並未切中目標,而是刺中了其他東西——
阿定顫著身體,擋在了大和守的面前。
她很害怕,所以下意識地以雙臂擋住了臉。如此,青江就刺中了她的袖口。她的袖子里盛了什麼東西,硬邦邦的,正是這玩意兒擋住了青江的一擊。
「什麼東西……」青江蹙眉。
只見一柄梳子從阿定的袖中滑出,跌落在地。
原本華美已極、通身金燦的梳子,因為笑面青江的一擊而有了一道裂紋。當它摔落在地時,便咔擦裂為兩半。
阿定聽見梳子裂開的聲音,愈發慌亂了。
——那是唯一連接著她與少爺的東西,也是她唯一從那個村子裡帶出來的東西。
可此時,她卻無暇顧及這一切,只能懇請青江:「不要對大和守動手。青江大人想殺的是我,如果禍及了大和守大人的話,加州他……會傷心的。」
就在事態愈發不可收拾的時候,高處傳來了葯研沉靜的質問聲。
「在鬧什麼?」葯研落在房頂上,手中的短刀不染塵埃。
「呀——沒什麼。」青江笑笑,將刀歸於鞘中,「只是在鬧著玩罷了。你說對吧,大和守?」
大和守慢慢起了身,竟然也沒有否認。
「溯行軍如何了?」青江問。
「跑了。」葯研說,「主君一走,它也走了,有點奇怪。」
大和守沉思了一會兒,忽而對阿定說:「我願意跟你一起回本丸去,主君。」
「誒?」驚喜來的太突然,阿定有些不知所措。她手忙腳亂地撿起地上的梳子碎片,一邊心疼地摸著梳子,一邊問,「可以嗎?真的可以嗎?」
大和守的目光瞥過青江,再迴轉至阿定身上。原本透著少年純澈的面容,此刻滿是慎意。
如果讓葯研和青江獨自踏上回程,這個被加州稱作「超級大笨蛋」的主君一定會再度遭殃。不僅如此,若主君再不離開江戶,再不離開沖田先生身邊,事情也會更糟糕。
——沖田先生已經動了情,再這樣下去,沖田先生的夙願一定會為之耽擱。
沖田先生可不能是沉浸於兒女情長的人。
「我的條件只有一個。」大和守堅定地說,「讓沖田隊長斷絕對你的心意。」
阿定摸著梳子,心疼地點著頭,說:「好的,什麼條件我都答應。但是沖田隊長真的對我有心意嗎?我完全沒有察覺……是不是大和守多心了?」
大和守:……
加州清光說的沒錯,這個主君果然笨的夠可以。
大和守嘆一口氣,朝著黑暗之中走去。
他終究還是要離開這個寄託著感情與理想的江戶時代的。
笑面青江走了過來,很溫柔地牽起了阿定的手,笑眯眯地說:「主君,先回去吧。屯所的人找不到你,一定會著急的。」
阿定看到青江溫柔的樣子,實在無法將他和剛才那個要殺自己的人聯繫起來。
——還是找個機會,偷偷把這件事告訴葯研吧。
就在此時,她忽覺得腦仁一疼,好像是有什麼奇怪的回憶湧入了。不知怎的,她的心裡有了一種念頭:男人嘛……找個機會讓他做裙下之臣,就再也不捨得殺我了。
她晃了晃腦袋,把這種莫名其妙的念頭給甩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