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日暮

29.日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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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草莖碾碎了,可以拿來敷在傷口上。本丸的大家雖然是付喪神,但偶爾也會有受傷的時候吧。

「主君」。

阿定蹲在草叢裡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喊她。一道高大的身影籠住了她,似乎在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燭台切大人……?」她仰頭,因為逆著日光,好不容易才通過輪廓分辨出這個藏匿在日光背面的人是誰。

話音剛落,一件物什便擦著她的耳畔險險飛過,如疾光似的,噗嗤一聲釘入她身後的地面上。阿定耳旁細碎的髮絲,被這件鋒銳的東西所割斷了,飄飄揚揚的落下來。

阿定的瞳孔瞬間縮緊了。

她僵硬地扭過頭去,發現那半插在泥地中的,只是一塊小石頭罷了。

燭台切見她露出恐懼的面色來,說:「現在學會害怕我了嗎?欺騙我的時候,卻絲毫不顯得害怕。」他說著,從走廊走入了庭院,朝阿定伸出了手,要扶她起來。

他伸出手的時候,顯得彬彬有禮、謙遜成熟。

阿定卻沒有扶他的手。她起了身,低頭戰戰兢兢地問:「是我做錯了什麼嗎?」不然,燭台切何至於用那塊石頭來嚇她呢?

「昨夜做了什麼,您已經完全忘記了?」燭台切一副不可思議的語氣,「您真是我見過最健忘的人了。我雖然服侍於您,可也是個有脾氣的傢伙。」

阿定生怕被冤枉了什麼,連忙自辨道:「我……是懷疑我偷了東西嗎?」一提到「偷東西」這件事,她敏感的心就微微刺痛起來。於是,她努力辯駁道:「我沒有偷過東西,從來沒有。」

燭台切:……

她的腦迴路似乎和自己完全不在一條線上。

「我說的是——」燭台切彎下腰,用寬大手掌輕輕托住她的下巴,道,「您約定好在昨夜來見我,又爽約的事情。」

他的面龐近在咫尺,富有男性魅力的、高大的軀體,緊貼著阿定,令她不由得顫抖起來。一邊倉皇著,她一邊小聲地說:「我並沒有答應過您呀……」

下一刻,捏在她下巴上的手指陡然扣緊了,幾乎要按入她的骨中。

「主君這個可恥的騙子。」燭台切的聲音很溫柔流連。

「真的沒有……」阿定連連擺手,「燭台切大人是認錯了人嗎?」

她總是這樣不肯認賬,燭台切竟然想要笑了。

——小女孩就是小女孩,以為嘴硬一會兒,咬緊牙關就能挺過去了嗎?

就在此時,阿定忽然小小地驚呼了一下。原來是她的手指在草葉中劃過,被鋒銳的葉片邊緣割開了一道口子。殷紅的血珠子,立刻從那道細長的傷口裡滲了出來。

燭台切蹙眉,立刻道:「我帶你去處理一下傷口。」

「啊,不礙事,小傷。」阿定擺擺手,並不在意的樣子,「不疼不癢的,沒必要特地給別人增加麻煩。」

「走吧。」燭台切恍若未聞,牽起她的手,口中道,「這一回我就原諒你了。如果下次再爽約的話,我可是會生氣的。『騙人』可不是女人在情場上該做的事情。」

頓了頓,他側過頭,低聲說:「……是真的不會再原諒你喲。到時候再求饒的話,就絕對來不及了。」

阿定在內心小聲地說:什麼和什麼呀,這位燭台切大人可真奇怪。

燭台切帶阿定去見了葯研藤四郎,這是阿定第一次見到葯研。

葯研是一柄短刀,從身形上來看應當只是一位少年,但行事的做派卻又是一副沉穩可靠的模樣。阿定仔細想了想,用「外表的年齡」來判斷刀劍是不對的,畢竟它們都存在很久了。

聽燭台切說,這位葯研曾經在戰場上待了很久呢,是一柄很厲害的刀。

「主君受傷了?」葯研見到阿定與燭台切,微皺眉心,推了一下架在鼻樑上的眼鏡。

「只是被草葉割到手指了。」阿定一邊盯著葯研的眼鏡,一邊說。

——葯研鼻樑上的,又是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呢?是將軍身邊的潮流吧?

燭台切舉起她的手掌,遞至葯研面前,說:「處理一下應該很快吧,辛苦你了。」

阿定瑟縮了一下。

她的手著實算不上好看——雖然指形原本是很好看的,但因為常年幹活而布滿了繭子,還有冬日留下的烏瘡殘痕,一看就是下等人的雙手。

要把這樣的手展露在男子面前,還真是羞慚。

葯研卻彷如沒看到一般,不發一言地在她的手指上貼了類似膠布的東西:「這樣就可以了。」

阿定道了聲「謝謝」,立刻將手指縮回來了。

就在此時,鶴丸來喊燭台切:「光——坊——,三日月有事找你喔。」

「偏偏在這種時候……」燭台切很抱歉地一笑,一副風度翩翩的模樣,「葯研,主君就請你先照看一下,我失陪一會兒。……我會讓加州過來的。」

說罷,燭台切就離開了。

燭台切走了,阿定如釋重負。

因為在她眼裡,燭台切大人實在是個奇怪的人。

葯研在一旁翻閱著書籍,很安靜的模樣,一點多餘的目光都沒有分給阿定,彷彿她不存在。阿定老老實實地跪坐著,目光卻一直跟著葯研的眼鏡在移動。

終於,葯研開口了:「主君在看什麼?」

「葯研大人鼻子上的,是什麼東西呢?」阿定好奇地問。

「……眼鏡。」葯研回答,「看書時戴著,比較方便。」

葯研在心底嘆口氣:早就聽說新任的主君是個很舊派的人,沒想到是個真真正正的古人啊。

「那,衣服上那條長長的帶子又是什麼呢?」阿定愈發好奇了。

「……領帶。」葯研說,「搭配襯衫用的。」

「襯衫是什麼呢?」阿定問。

「平常穿的衣服。」葯研回答。

阿定連問好幾個問題,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奇心過了頭,說:「啊,是我妨礙到您了,萬分抱歉……」

「……不必這樣。」葯研有些不適應,「照顧大將……不,照顧主君才是我的本職。」

葯研察覺自己失口了,才匆匆將「大將」改為「主君」。

明明已經耗盡對審神者的希望了……不應該將這個含著信任與尊重的稱呼再說出口了才對。

所幸,阿定完全沒察覺不妥。

她以為那個「大將」不過是口誤。

加州清光被燭台切告知主君受了傷,匆匆忙忙地來了。

「怎麼會受傷的?就在我去找三日月殿的這一點時間裡……」加州清光就像是來接孩子的年輕媽媽似的,頭疼極了,「這可是我的失職啊。」

「是、是我給您添麻煩了。」阿定窘迫地道歉。

「還好是小傷。」加州將阿定的手翻來覆去地看,「聽燭台切的語氣,還以為你傷到了手臂,都不能動碗筷吃飯,要我喂你了。」

阿定小聲說:「沒有那麼誇張呀。」

阿定要被加州領走了,葯研放下手中的醫學書籍,對阿定的背影說:「下次受了傷的話,不必害怕麻煩,直接來找我就可以了。……有其他的問題,也能來問我。」

阿定跟在加州清光的背後,遲疑了一陣,便笑了起來,柔順地說:「我記得了。」

葯研的話不多,可卻給人很安心的感覺。

阿定記得,從前還沒被賣入主家為奴的時候,隔壁家的長子也給過她「安心」的感覺——那時的阿定六歲,或者七歲——任何超過十二歲的少年,都算是她的哥哥。

即使那位隔壁家的兒子牙齒不齊整、腳趾里終日卡著泥沙,可因為他識字又會幫著做買賣,村裡的孩子們都很崇拜他。那個男孩,經常關照她,並且說一些「長大了就要娶三郎家的女兒為妻」之類的話。

被賣入主家之後,她就再也沒有遇見過待她那麼好的人了。

***

阿定走後,葯研摘下眼鏡,微微嘆了口氣。

那位主君最後笑起來的模樣,可真是天真爛漫,讓他不由感到有些愧疚。

——前任的主君是個惡人,所以他也連帶厭惡上了新任的主君。可明明這個連「眼鏡」、「襯衫」都不知道的主君,是無辜的人。

主君予他以毫無保留的笑容,他卻沒有以完全的忠心回報,這還真是令人鄙薄。

日頭漸高,午後到來了。今天有些悶熱,令人昏昏欲睡。

一期一振來了。

他穿著便服,修長手指撩起半打的竹簾,屈身坐了下來。

「啊,一期哥。」葯研朝他打招呼,「有什麼事嗎?」

「聽聞主君受傷了,她來過你這裡了嗎?」一期詢問。

一期低垂眼帘,眸光落到了自己置於膝上的手背處:「上次我和你說的那件事……」

葯研沉默了。

***

前日,兄長一期一振來找他。

「是葯研的話,一定會有機會見到主君吧?」溫柔的兄長露出微微猶豫的神色,以懇請的語氣道,「如果主君來見你了,能不能代我傳一句話?——太刀一期一振,想要見見她。」

那時,葯研點頭應下了。

***

而此時此刻,葯研注視著面前的兄長,只能保持著沉默。

兄長是吉光唯一的太刀之作,是被稱作「一生一振」的寶物。與其他短刀兄弟相比,是如此的與眾不同。即便是在本丸之中,一期哥也是最為不同的。

所有的刀劍,都或多或少地染上了暗墮的氣息,暗藏私心。

只有初初到來的一期哥,完美光耀得令人幾乎要避開視線。

「我……」葯研抬起眼帘,注視著面前俊美的兄長,口形微微變幻。

「說了嗎?」一期微微一笑,溫柔的笑顏令人如置春風。

葯研的手微微攥緊了。

一期哥是他最敬愛的兄長。

是最敬愛的兄長。

是不應該違背的,應該給予信任的兄長。

是最親密的人。

可一期哥……

沒有被染上暗墮的氣息,已經與自己不一樣了。

「……抱歉,我沒有見到主君。」葯研的眸光下落,「聽說只是被草割傷了手指,不需要我特地來處理。」

說完,他的目光便移開了。

一期一振沒有露出失望的神情。

他點點頭,說:「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葯研久久低著頭,牙關咬得極緊。

他對自己說:啊。我可真是個令人鄙薄之徒。

對於阿定來說,「歷史」這樣的東西實在是太抽象了。她的世界僅限於鄉下的那方小院子里,三日月提起的什麼「卑彌呼女王」、「聖德太子」、「攝關」之類的詞,都令她有些摸不著頭腦。

鄉下的侍女,能知道些鬼神之說和將軍的姓氏,就已經算是博學多識了。

三日月見她一副苦手的樣子,便取來一本冊子,說:「如果實在苦手的話,不妨先了解一下本丸之中的各位。……主君不必太過緊張,這些歷史只是說來消遣無聊罷了,沒必要記住。」

三日月說的是實話。

這個本丸並不需要主君,他教導阿定學習也只不過是裝裝樣子順帶逗弄一下她罷了。大字都不識得幾個的鄉下梳頭娘,又怎麼可能在短時間內擔當起守護歷史的任務?

阿定翻開名冊,見到其上有許多名字。她已學了不少字,零零散散地也能認出些來——譬如「三日月宗近」、「加州清光」、「笑面」、「虎」。

「是大家的名字呢。」阿定翻著名冊,一副新奇的樣子。

她低下頭,烏黑的髮絲從頸上滑下,露出一截瑩白的肌膚。三日月的目光垂落下來,掠過她的後頸,卻驚覺那裡似乎有什麼東西——

淡淡的紅色,似乎是一片將要退盡的淤痕。

三日月微蹙起了眉。他傾身向前,用手指撩起那縷髮絲,以便自己看得更確切一些。

沒錯了……

這是不知道哪一位留在主君身上的吻痕。

「三日月殿在看什麼呢?」阿定一動也不敢動,「很癢啊。」

「主君照過鏡子嗎?」三日月的語氣微妙了起來,「脖子上有不得了的東西呢。」

他的聲音淡淡的,沒了往日的溫和。阿定從來只見過三日月溫柔的模樣,此時他改變了語氣,阿定不由有些忐忑:「還、還沒有……怎麼了?」

說罷,她緊張地捧過一面鏡子。不知以什麼材質所制的鏡面,清晰地映照出她的模樣,也使得脖子上的吻痕顯露無疑。

阿定看到這個痕迹的第一眼,就清楚地明白了這是什麼。

「這……」阿定囁嚅著,面色蒼白,「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三日月不說話,只是將鏡子反扣在了桌面上。

他的心底很不愉快。

屬於自己的囊中之物,被別人用臟手偷偷地碰過了,換做是誰都不會高興的。

他每天來教導阿定,這就像是飼弄著一隻養在籠子里的金絲雀一樣,是一種消遣,也是為了將來享受她的時候更為愉快一些。

可是現在卻有人提前動手了,真是令人不快。

他提起了阿定的衣領,使其將吻痕遮蓋住,淡淡開口:「這是加州清光的失職,他已經不能作為主君的近侍了。」

「等、等等!」阿定小聲爭辯道,「連我自己都沒察覺的事情,加州大人又如何得知呢?這並不是加州的過錯吧……啊,也許,也許只是被蟲子咬了一口……」

「失陪一下。」三日月沒有理會她的爭辯,起身朝外走去。

阿定忐忑不安地留在原地,摸著自己頸上的肌膚。

她當然知道這個痕迹代表著什麼,但她真的不知道是誰幹的。每一天的夜裡她都留在房間里,除了做了幾個奇怪的夢之外,什麼都沒有發生……

——奇怪的夢?

阿定的面色忽然白了一下。

難道那些零零碎碎的、讓人無法回憶起男子面容的夢境,都是真實的嗎?

她正在思慮間,門外就傳來了加州清光的爭辯聲:「那絕無可能!我怎麼可能會讓居心叵測的人靠近主君的身側?說那是我的失職,我是不會承認的……」

「既然沒有人能在夜晚靠近主君,那麼,是鬼么?」三日月的聲音帶著笑,「既然如此,那不妨請笑面青江來擔當近侍吧?」

加州清光失語。

好一會兒后,兩人的爭執聲才輕下去。阿定走出房門時,三日月已經離開了——看得出他似乎真的生氣了,以往的他從不會無禮地直接離開,而是會向主君告退。

加州抱著刀,一副惱極了的樣子,紅眸里亦閃著些微的怒火。

「加州大人……」阿定擔憂地喊。

「從明天起,我就不是你的近侍了。」加州清光撇一下嘴,低聲道,「不知道他會找誰來當你的近侍呢?……就算你是主君,也無法自主決定事情,還有一點可憐呢。」

加州憐憫的語氣,讓阿定有些難為情。

但她早已習慣了被人呼來喝去、隨心所欲地操控,所以她打心底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一個卑賤的下等人,又怎麼會有做主的權利呢?當然是武士大人說什麼,自己就照著做了。

氣氛很不妙,阿定低著頭,假裝翻閱手中的名冊。

隨意一翻,就在最後的位置看到一個似乎是新添上去的名字。

「一期一……」阿定眯著眼,很艱難地辨別著最後一個字,「這個字是什麼?」

「是一期一振。」加州替她念了出來,「『一生只鑄一振』的意思。」

阿定的視線反覆掃著這個名字,心裡有著奇妙的感覺。

啊,是一生只有一把的刀呢。

「一期一振是怎樣的刀呢?」阿定詢問。

「啊……我也不是很清楚。」加州清光的視線望向遠方,「他才剛來不久吧。」

「是我鍛造的那把嗎?」阿定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加州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頓時有些懊惱,「總之,他很忙就是了。平常的任務他都不會參與,三日月殿也不會允許他來見您的。」

沒有人希望一期一振見到主君。

一期一振阿定親手鍛造出的刀劍,他必然是希望守護歷史的,也肯定會對阿定忠心無二。但是,本丸里這群習慣了自由的付喪神們,已經不想再回到時之政府的約束之下了。

「很忙嗎?」阿定有些失落了,「還以為能見見我親手鑄造的刀劍呢。」

「……」

看到她這副失落的模樣,加州的心底有些不是滋味。他紅瞳微動,聲音里微有一分自嘲:「是啊,我這樣天天見到的人,主君當然不會想再見了。只有一期才是最新鮮有趣的吧。」

頓了頓,他又低聲道:「我本來就不惹主君喜歡嘛。」

阿定懵了一會兒。

加州清光的這副語氣……

怎麼說呢?還有點熟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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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梳頭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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