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兄弟
此為防盜章所謂棘手的狀況,大概就是指一旁的主君了。
阿定歪歪頭,露出了困擾的神色,似乎在猶豫應該挑哪一位近侍留下來。
「主君……」加州將早已握不住的刀收回鞘中,微惱著詢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您要讓燭台切留下來嗎?」
主君忽然變了一個人,而燭台切卻是一副早就知道的表現。要說這裡沒有問題,他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但是,話里話外,他還是希望主君能讓自己留下來。
燭台切看一眼加州,笑說:「主君不介意的話,還是讓我留下來照顧主君吧。加州到底是不擅長這些事呢。」
加州微震,小聲追問道:「我不擅長什麼事?這是什麼意思?」
燭台切一副無奈的樣子:「看吧,這就是不擅長的表現了,一副一頭霧水的樣子。」
加州總覺得自己被無聲地鄙夷了,可他又實在摸不著頭腦。燭台切所說的「擅長的事」到底是指什麼呢?
於是,他只能寄希望於阿定的決策。
「主君,請讓我留下來吧。」加州認真地說,「這是我作為近侍的最後一個晚上了。」
「……主君!」燭台切並不相讓,緊追其後,「請讓我代替加州照顧您吧。」
阿定的眼帘微闔,似乎是在斟酌著二人的話。
說實話,作為櫛姬的她,實在是不喜歡自作主張的男人。
由她來挑選、由她來決定,這才是正常的狀態。
旋即,她笑了起來,說:「我是一個貪心的人。就請二位都留在這裡吧。」
加州和燭台切同時愣住了。
然後,她就回去睡覺了。
——被莫名其妙的爭風吃醋打攪了心情,以至於連進食的心情都沒有了。
燭台切苦等一夜,無事發生。
加州清光在一旁以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他,問道:「什麼啊,燭台切先生所說的『擅長的事情』,就是等在門口啊。」
燭台切:……
——才不是!!
燭台切唯一的慰藉,就是他會成為照料主君的人。
這可是好不容易在三日月面前爭取來的權利。
三日月還特地提醒過他,要注意鶴丸那傢伙,別讓他的惡作劇再驚擾到主君。言辭之間,似乎是有些生氣的意思。
也不知道三日月是在對什麼東西感到不悅。
***
次日,阿定從三日月口中得知了新的近侍人選。
——竟然是燭台切。
阿定著實有些害怕。
從早上起身開始,燭台切已經緊緊地盯了她好久了,像是要從她臉上瞧出什麼來似的。
趁著燭台切守候在門外的時候,阿定扯一扯三日月的衣袖,小聲道:「真的必須是燭台切大人嗎?他……對我的態度有些奇怪呢。」
三日月笑眼微彎,回答:「他很懂得如何照顧人。」
阿定煩惱地卷了卷自己的發尾,很是愁悶。繼而,她想到了答應清光的事兒,便對三日月道:「三日月殿,如果我想要把大和守先生帶回來,需要做些什麼呢?」
「……大和守?」三日月的聲音有些詫異,「怎麼突然萌生出這樣的想法呢?」但他也並沒有深究,而是耐心地回答了阿定的問題。
「也不是辦不到,只不過有些難。」三日月慢悠悠地回答,「大和守不認識您,他為什麼要跟著您回來呢?要想說服他離開有著深刻羈絆的沖田總司,那可是十分困難的。」
這樣一說,阿定也犯了難。
她連歷史都不了解呢,要去貿貿然說服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確實是很難。
「不試試看又怎麼知道呢?」縱使如此,阿定還是鼓起勇氣,小聲地說,「……加州大人一直對我很溫柔。我真的不想看到他傷心的樣子。」
——沒錯,不僅僅是為了見到一期,也是為了加州清光。
三日月安靜了下來,眸中有一分深意。
面前的這個孩子,明明連自己也照顧不好,只是個任人擺布、隨波逐流的傀儡罷了,卻還在想著伸手幫助別人。
且,那個「別人」,對她還懷有惡意。
該怎麼說呢……?
她似乎根本察覺不到惡意,擁有蒲草一樣堅韌的性格,意外得很強大。
對於她來說,這些被付喪神們視為「惡意」的行為,譬如架空她、放置她、欺負她,那都是對她溫柔的表現。
也許,這是因為她從前的人生實在太過糟糕了吧。在那段不愉快經歷的襯托之下,付喪神們便顯得溫柔起來了。
「那就試試看吧。」三日月欣然答應了。
——感受一下自己的無能為力與渺小,然後放棄這種天真的想法。
「啊……」阿定微呼了一口氣,一副欣喜若狂的樣子,「三日月殿的恩典,我會一直銘記的。」
「你不能一個人前往那個時代,這太危險了,必須挑選幾個人隨行。」三日月說,「上次我交給您的名冊還在吧?請從中挑幾個中意的名字吧。如果要選我的話,那是我的榮幸。」
阿定手忙腳亂地翻起了名冊,試探著問道:「能挑選一期一振嗎?是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呢。」
「抱歉,他很忙。」三日月神色不改,淡笑著回答,「請改挑別人吧。」
「那那那、那就……」阿定手忙腳亂,挑著自己會念的名字,「葯研藤四郎大人,加州大人,笑面青……這個、這個字不會念啊……青大人!」
三日月看著她忙亂的樣子,唇角的笑意愈深了。他問:「不選我嗎?主君。」
阿定微怔一下,望著他的視線有些愣——三日月笑起來的模樣,實在是好看,讓人忍不住就想答應他的話。
「可三日月殿很忙吧……?」阿定小聲地說,「如果打擾了您的工作的話,我會很愧疚的。」
三日月嘆了一口氣,道:「不選我的話,也沒什麼事。……啊,還有,最重要的問題是,主君得說服他們出陣。」
他說罷,打量她的眼神就有了分促狹。
這是她的第一個困難——說服對審神者存在不臣之心的刀劍出陣。
對於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女子來說,這已經足夠困難了吧。
可阿定卻並沒有氣餒,而是認真地應了聲「好」。
***
阿定先找的人,是葯研藤四郎。
她見過葯研一次,對葯研的印象很好。因此,這一回她毫無芥蒂地前來了。
「……出陣?」
聽到主君的要求,葯研有些遲疑。
他放下手中筆,問:「主君為什麼要選我?主君……相信我嗎?」
阿定鞠了一躬,說:「葯研大人在戰場上待了那麼久,一定很厲害吧。」
葯研沉默了。
這副誠懇的樣子,還真的沒法拒絕。
他總覺得對這位主君有些愧疚——因為隱瞞了兄長一期一振的事。所以,他更無法將拒絕之辭說出口了。
「好吧。」葯研說,「就交給我吧。」
***
然後,是加州清光。
因為加州已不再是她的近侍,所以兩人見面時,難免有些彆扭。尤其是,她還在加州的房間里。
擔當近侍時,加州一直居住在她起居室的外間,這還是阿定第一次來加州的房間,難免好奇地環顧了一下四周。
房間乾淨簡潔,與加州本人倒也相符。
加州清光手忙腳亂地把放著指甲油的抽屜合起來,問:「什麼事?」頓了頓,別過頭去,問,「有事的話,找燭台切光忠就好了。他一定很樂意為你解決的。」
不知為何,阿定聽了很想笑。
「那可不一定。」阿定搖了搖頭,「有些獨一無二的事,是只有加州大人才能做得。」
加州愣了一下,不知為何,耳根紅了起來。「主君在說什麼傻話呢。」他訓斥道。
「加州大人願意和我一起去江戶時代嗎?」阿定的膝蓋向前磨蹭了一下,她傾身湊近清光,仔細問道,「如果您在的話,我也許就能說服大和守大人了。」
加州並沒有回答。
——這確實是獨一無二的,只有他才能做的事情。
「……我……」加州清光的唇形動了動,道,「抱歉,我不能去。」
「啊……?」阿定有些失落,「是很忙嗎?」
「不。」加州說著,眼神微動,「那不僅僅是大和守的時代,同樣也是與我有著深刻羈絆的時代。如果我也去的話,我怕……我會變成和大和守一樣的……」
阿定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加州看她懵懂的樣子,心底有幾分糾結。
「是嗎……」阿定重打起了笑顏,說,「沒關係的,我去懇請其他的人。」
她那本就綺麗的容顏,因為笑意而越發耀眼了。加州晃了晃神,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頰。
——這是他從前不敢做的事情。
「怎麼了?」阿定歪了頭,渾然未覺他的變化。
加州想到了前夜那未能說出口的話。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小聲道:「主君,我……我……」
「怎麼了?」阿定的眼神很純澈。
「我對你……」加州蹙緊了眉,聲音幾乎是從喉間擠出來的。
「……誒?」阿定一副不解的樣子。
「對你……」加州清光閉起了眼,咬牙切齒。
他一個勁地在心底吼著那句話,反反覆復地張口再閉口。
最終,他脫了力一般,頹然對阿定說,「……我對你很感謝。」
……很感謝。
除了這句話,他竟然什麼都不敢說出口了。
阿定微紅了臉,一副靦腆的樣子,搖頭道:「沒必要感謝我的。加州大人陪伴我的日子,我很開心。」
不知為何,加州想要笑了。
是自嘲的笑。
這個女人完全沒有察覺,自己想說的到底是什麼啊。
***
阿定想,加州不答應,這不要緊,再找別人就是了。
阿定下一個要拜訪的目標,是名為「笑面青江」的男人。
雖然叫做「笑面」,阿定卻覺得這個名字有些陰氣森森的。
——直覺是這樣告訴她的。
京都已經天黑了,西本願寺的新選組屯所也該休息了。
這是慶應元年的夏天,新選組方遷至位於西本願寺的屯所。一年前的池田屋事變與九條河原之戰,令新選組那「壬生之狼」的名聲大噪。如今,正是新選組風頭正旺的時候。
阿定決定先去見一下自己這個「哥哥」,再考慮下一步。
在三個人里,葯研是最冷靜仔細的那個。他提醒道:「主君,現在的你是前來投奔兄長的小姑娘。穿的太優渥的話,會引來懷疑的。」
阿定愣了下,發現自己還穿著在本丸時所穿著的衣物。這套精細艷麗的小袖和服,顯然不是鄉下的小姑娘所能穿得起的。
阿定畢竟從前只是個鄉下的侍女,她一點都不具備「考慮周全」這樣的優點。在被葯研提醒后,阿定才匆匆忙忙地想到了「更換衣物」這樣的事。
她敲開附近人家的家門,向女主人買了一套二手衣物。因為出的價格夠高,對方便同意了。
這家的女主人是個普通的町人女子,赤著腳,背上還系著裝著嬰兒的布兜。她小心翼翼地點著阿定遞過來的錢幣,一邊警惕地打量阿定:「這麼晚了,你一個女人還在外面晃悠嗎?小心被拿去試刀,最近街上很不太平。」
阿定抱著半新不舊的和服,回答道:「一會兒就要見到哥哥了,所以並不害怕。」
她確實不害怕夜晚。恰恰相反,還對夜晚有著某種好感。
街上有些黑魆魆的,亮著幾盞油紙燈籠。女主人合上了門,附近便再無其他人了。阿定張望了一番,決定躲到巷子的陰暗處換衣服。
葯研很主動地退開,並且靈體化,假裝自己根本不存在。然而青江卻摩挲著下巴,跟上了阿定的腳步。一邊走,他一邊笑著問:「需要我幫忙嗎?」
阿定連連拒絕了:「不敢勞煩青江大人。」
青江湊上前,說:「不用客氣喲,我可是很願意欣賞您的。」
阿定沒察覺到這句話有何不妥,只當是青江在奉承她。於是,她獨自換了衣服。出來時,阿定看到青江露出了遺憾神情,還頗為奇怪。
青江和葯研的外形,實在不適合在街上走——奇裝異服就罷了,還帶著刀、留著奇怪的髮型,想要不引來注意都難。於是,阿定讓兩人都靈體化,以消匿身形。
西本願寺附近有一條河,木橋是從前的富豪捐錢修的,因為年代久遠而有些破舊。阿定走上去的時候,聽到那橋嘎吱、嘎吱地響著,便有些怕,只能放慢了腳步,一寸寸地朝前挪去。
就在此時,前頭的一片漆黑里,忽然晃悠起了燈籠的暈黃光芒。有人質問道:「什麼人?」
隨即,燈籠光不動了,照亮了橋上的景象。
這副場景,可真是極少見的——
深夜時分,一名身段妖嬈的女子立在橋上,正以極是緩慢的速度朝前步去。她聽見響動,便揚起頭來,露出冶艷的容貌與皎白的脖頸。
「我……」阿定說。
「不會是女鬼吧?大半夜出現在橋上的美人,怎麼想都很嚇人。」阿定剛開了口,話就被對方打斷了。
阿定:……
雖然她確實是女鬼沒有錯,可她並沒有想要嚇人啊!
她往前走幾步,看清了對方身上的新選組制裝后,明白這是新選組的組員在屯所附近巡邏。「我是來找我哥哥的。」阿定答道,「他叫鈴木芳太郎,給我的住所地址就在這附近。」
「鈴木?」隊員們面面相覷,「沒聽說過他有一個丹后口音的妹妹啊。……雖然丹后離京都挺近的,可是這個說話的腔調……」說完,還噗嗤笑出聲來了。
阿定:……
好啦好啦,她知道她的與謝鄉下口音很土啦!不要再強調啦!
聽說她是組員的親眷,這幾個隊員就破例帶她到了西本願寺的屯所。鈴木芳太郎恰好在打掃前庭,聽聞妹妹來了,便迎了出來。
「是阿定啊。我還以為你過兩天才到京都呢。」芳太郎犯難地說,「我還沒有和隊長說過這件事呢,只能讓你先住在外面了。大姐還好嗎?」
「一切都很好。」阿定回答。
聽說芳太郎的妹妹來投親了,七八個組員一下子簇過來湊熱鬧。借著燈光看清阿定的容貌后,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討論起來。
「芳太郎的妹妹竟然是這樣了不得的美人啊!」
「芳太郎怎麼就長了一張比目臉呢?」
屯所里也不是沒有女人來往,組員劍士們偶有妻子、情人也會來過夜,但大多都是普普通通的町人家女兒,姿色也是平平。唯一比較漂亮的,那就是局長近藤勇的妾室了——據說是太夫級別的美人,被局長贖下來了。
也許是因為對美貌女子的垂青,有組員自告奮勇,去副局長面前請命,讓阿定在屯所里留下來。副局長土方歲三正在忙碌著,聽聞是隊員的親眷,就答應了。
阿定雖然住習慣了本丸,可骨子裡還是那個鄉下的小侍女。因此,進屯所的時候分外拘謹。不過,她在芳太郎口中確實是個本本分分的鄉下姑娘,她的表現與她的來歷相符,因此阿定也不打算改。
沖田總司率領著一番隊的組員從外面回來時,就聽到有人在討論「芳太郎的妹妹」這件事。言辭之間,十分誇張。
「是真的非常漂亮。據說三番隊的隊員在橋上撞見她的時候,還以為遇到了美艷的女鬼呢。」
「芳太郎說她是來京都掙錢的,在鄉下時就擅長梳頭。」
「掙錢還不是為了嫁人。出一筆豐厚彩禮的話,她就不需要掙錢了吧?」
看見沖田來了,幾個隊員都恭恭敬敬地行禮,閉口不再談阿定了。
沖田總司在戰鬥時,是個劍技高超、果敢到令人害怕的人物,但平常在屯所里,卻是以為人溫柔天真而著稱的。他就任了一番隊的隊長,在新選組的骨幹里卻是年紀最輕的那個,也因此而廣受好評。
「我聽見了啊。」沖田對幾個隊員說,「說漂亮的女孩子是女鬼,這可不好。」
說完這句開玩笑的話,沖田便走了。
組員們面面相覷,繼而笑了起來。
「隊長對女人這麼敬重,為什麼一直沒有女人呢?」
***
阿定不需要吃飯,但人類卻是需要的。芳太郎擔心她風塵僕僕地趕了一天路太過勞累,便給她送了食物過來。算不上多精細——只是茶泡飯和醬菜之流的東西,但卻代表了這位兄長的用心。
「不吃的話,也太愧對芳太郎了。」阿定對身後的空氣說,「葯研,青江,你們是需要吃飯的吧?拜託了。」
葯研扶著額頭嘆一口氣,現出身形來:「我知道了。」
就在這時,紙門外映上了一道身影。走廊很狹窄,只要有人經過,身影就會在障子紙上顯露無疑。那男子的衣袖飄逸,身形慢慢步過走廊,最後在阿定的門前停住了。
「葯研,你在吧。」
葯研愣了下,很快反應過來:「……是大和守安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