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千姬
此為防盜章耳中傳來女主人厭惡的聲音,刻薄又尖銳。
「手腳這麼不幹凈的僕人,還留著幹什麼?今天是偷我的梳子,明天也許就要偷走別的東西了!」
阿定想喊一聲「不是我」,然而張開嘴,卻只能發出難聽的哭喘聲。
只可惜,女主人聽見她沙啞的嗓音,非但沒有流露出憐憫,聲音反而更為恨恨了:「就是這副故作可憐的表情吧!將大人都勾引去了。只是一個梳頭娘而已,卻打扮得這麼不安分!」
看見女主人發怒,持棍的家僕下手便更重了。
周圍的人似乎在向女主人諂媚著什麼,然而阿定已經聽不清了。
「夫人,大人馬上便要去丹波上任了,這是一件大好事,還是不要壞了心情。」
「因為一個成日賣弄風騷的梳頭娘而生氣,並不值得呀。」
「只要夫人願意,就能再雇傭三四個梳頭娘呢。」
聲音漸漸模糊,阿定只覺得腦海一空,隨即視線便被黑暗徹底侵襲。
***
阿定死了,在元祿十三年的的春天,因為偷竊的罪名被女主人下令杖斃而死。
雖然背負著一個污名死去了,可阿定卻並沒有太多憤怒與不平。
她歷來都是如此順服又小意的,對她而言,這不過是「命不好」罷了。
她所生活的地方,乃是與謝郡的鄉下,主人家是當地的權貴。阿定十二歲時便被父母賣入了主人家為奴僕,「阿定」這個名字,也是女主人替她取的。若非是女主人的賜名,她連名字都沒有,還會被稱作「三郎家的女兒」。
不知死去了多久后,她發現自己變為了一道鬼魂。
說是「鬼魂」也不確切,因為她是有實體的,能說話、呼吸、跑動,只是不需要吃喝,像是已經和那個屬於人的世界隔絕了一樣。
而現在,阿定的面前,站著一位如神社神官一般打扮的男子。
「阿定小姐,我們希望你能夠接任本丸,成為一名審神者,修正被破壞的歷史。」男子對她恭敬說道。
阿定還從未被一名神職者如此恭敬以待,有些嚇壞了。
她一直都是對神官恭恭敬敬的那個——每逢月初,她都會去主家后的露天神社裡,向天御中神敬拜。因為穿著簡陋、偶爾會在鞋履上帶上泥巴,神社的神主並不願意見到她。
「請問,您是在和我說話嗎?」阿定有些瑟縮,不自覺地便低垂下了頭顱,聲音透出極度的恭敬來。
「是的。」男子答道,「阿定小姐,我找的就是你。」
「如果是我的話……我,我辦不到的。」阿定搖了搖頭,小聲說,「我一定是辦不到的。請這位大人找一找別人吧。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會失敗的。」
她的眸光中,滿溢著不安。
聽到這些陌生的話,阿定已經害怕了起來。她除了擅長梳頭之外,沒有任何長處;人又蠢鈍,一點兒都不機靈,要她辦事,一定會搞砸。
更何況,她還是一個有著「小偷」污名的女子。即使是在死人的世界里,又有誰願意雇傭她呢?
那男子卻笑起來:「阿定小姐,你是天選者,必須接任本丸。」
阿定聽見「天選者」這句話,嘴唇已經顫抖了起來。許久后,她懼怕地抬起頭,問道:「這是神明的旨意嗎?即使我是個笨手笨腳的下人,也必須去成為審……審……」
「審神者。」男子好心地介面道,「是的,你可以這樣理解。」
阿定的表情極為慌亂。
她有一張令人驚異的美麗面孔,即使面孔的主人總是畏畏縮縮的,可卻無法掩蓋住這份美貌的光輝;她的一舉一動中,滿溢著屬於女性的風情,且是最能挑撥心弦的那種風情。
這原本就是一個誘人的矛盾——瑟縮膽小,與性感風情,出現在了同一個女人身上,並且詭譎地沒有任何違和感。
此刻的她,正在內心反覆權衡著。
她已經死了,本不必在意這麼多。如果是天神的旨意,那她就不應該違背;可她又生怕自己笨手笨腳,為死後的僱主也惹來麻煩……
「如果是神明的旨意的話,那麼我就去吧。」思前想後一陣,她說道,聲音有一絲顫慄,「可是,我是一定辦不好的……」
男子卻並沒有耐心為她解釋太多,一副快刀斬亂麻的語氣:「接下來,我會送您去本丸。因為前任審神者的影響,本丸內的付喪神大多已墜入暗黑之中,脾性並不算好,請您慎之又慎。至於如何修正歷史,等到了那裡,自然會有人指導。」
阿定知道「付喪神」,又或者被稱作「九十九神」——器物放置百年後所形成的靈物。可男子口中的「修正歷史」、「墮入暗黑之中」,她就完全無法理解了。
只可惜,男子絲毫沒有為她解釋的意願。
只消一瞬的功夫,阿定便發現面前的景物轉變了,從布滿藤壺、被海浪反覆沖刷的峭壁,變為了一片為夜幕所籠罩的原野。
這是一個全新的地方。
至於那名神主似的男子,也從她的面前消失了。
阿定不知道這裡如今是什麼季節,從田壟里的綠色來看,這兒興許是夏季。可饒是如此,夜風仍舊讓她覺得有些冷了——她只能扯緊了衣襟,小步小步沿著田壟向前走去。
漸漸的,田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片被暮色所覆蓋的草地。在高處,則有一整棟模樣嶄新的宅邸;漆柱是漂亮的紅色,正門的屋檐則是千鳥破風的樣式。
……本丸。
這便是,那神主口中所說的,「本丸」么?
只看了一眼,阿定便止住了腳步。
這樣的房屋,比她活著時所服侍的主人家的房屋更為大氣富貴,顯然不是她這樣卑賤的人可以踏足的。
——還是現在就離開吧,免得惹來主人家的怒氣。
阿定這樣想著,有些躊躇地望了一眼那滿是富貴紅色的建築,猶豫地轉回了頭。
在與謝郡鄉下的時候,她還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建築呢,簡直宛如凈琉璃戲本中,所謂御台所大人的居所一般。
她眷戀不舍地又看了一眼,連忙轉身走了。抬腳的時候有些著急,一個踉蹌,便向前跌去。
——糟了!
這可是她現在唯一的衣服,若是沾到了濕漉漉的泥巴,可就沒有可以洗換的衣物了……
正當阿定緊張的時候,她跌入了一個懷抱之中。隨即,她的耳畔響起了一道帶著淡淡笑意的聲音。
「哈哈哈哈……夜裡行路,可要注意腳下哦,新上任的主君。」
聽到這句話,阿定愣了一下。
這聲音屬於一位男子,從容、慢悠悠、淺淡,似乎沒有沾染任何紅塵俗世的煙火。
阿定所結識的男子,無外乎主人家的奴僕;所有男子皆是忙忙碌碌,渾身充斥著汗水、塵土與暴烈的鄉土脾性。就連穿著華麗唐國織錦的男主人,也偶爾會如此。
只這一句話,她便覺得這位男子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她很緊張,根本不敢抬頭。然而低垂的視線所及處,卻看到了對方狩衣大袖的邊角——這流水似的青藍衣料,根本不是普通的平民男子所能負擔的起的。
愈是貴介,衣裳便愈會繁複;唯有終日忙碌工作的奴僕,才會穿不妨礙工作的簡單衣服。
這名接住她的男子,是名貴族。也許,不僅僅是名貴族……
毫無見識的阿定,甚至在心裡冒出了「將軍」這個名詞來。
一瞬間,阿定的心便跳慢了一拍。
「請大人原諒我的無禮!」她迅速地逃開了,戰戰兢兢地,再也不顧地上的臟污,張開五指,跪拜在地上,「我並非有意衝撞大人!」
對方安靜了一下。
繼而,阿定又聽見了那悠悠的笑聲。
「哈哈哈哈……新任的主君可真是一位性格獨特的人物呀。」他輕聲地笑著,手臂垂落至了腰間。阿定望見他的腰上有一把佩刀——即使阿定對刀毫無了解,她也知道那是一把好刀。
「性格獨特」可不算是什麼誇獎之辭。
她愈發恐懼了,生怕對方抽出那把刀來,令她連個亡魂都做不得了。於是,她將身子瑟縮地更甚,顫慄道:「請您、請您懲罰我吧。」
男子「唔」了一聲,彎腰伸手,慢慢托起了了她的下巴,問道:「懲罰?」
他修長的手指,抬起了阿定的面孔。女子堪稱美艷的面龐上,泛著驚懼之情;這樣的表情,非但不能引來人的憐憫,反而容易激起殘虐之心來。
阿定也看到了男子的面龐。
他是位異常俊秀的人,狹長的眼眸中有一勾彎彎初月,像是一整晚的夜色都融於其中。
阿定從未見過如此俊秀清雅的男子,不由有些痴了。
他像是被阿定的神情所取悅,竟又輕笑了一聲。這笑聲提醒了阿定,令阿定局促不安地垂下了頭,繼續誠懇地認錯:「請您……請您懲罰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