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馬
煮飯的日子給人一種回家的假象。想想高中的時候成天抱怨沒有自由,我要飛;飛出來了,又惦記家的安逸。外面的人想進去,裡面的人想出來,看來「圍城」的定理放之四海而皆準——到處都是圍城,到處都有想飛的人。
少了《流星花園》,像少了菜似的,飯嚼著也不香了。有一天我在市區閑逛,發現有販子在街邊賣狗。那些小東西長得跟毛線球似的,還咿咿呀呀地哼著,擠作一團,十分可愛。惟獨有一隻蹲在遠處瑟瑟地發抖,並朝我直瞅。這又勾起了我的母性,一衝動就花四十塊把它抱回來了。我想,買只小狗一則可以拿來逗樂,二則可以讓它解決宿舍里的剩菜剩飯,有百利而無一害。
看著它瘦小的樣子,我想起堂吉訶德的小毛驢努辛南德,為了讓它快快長起來
,我給它取了個勵志的名字——「寶馬」。
寶馬的樣子小得可憐,可以用快餐盒把它整個身子裝進去,只在外面留根尾巴。所以,它經常與鞋為伴,大概誤以為臭球鞋們是它的同類。每次穿鞋的時候,如果我不小心把寶馬提起來往腳上硬套,它就會被撲面而來的腳氣熏得咿咿呀呀地嬌喘,聲音奇嗲,讓我長出一肚子的愧疚。
其實它最有趣的還不是外形,而是搖尾巴的樣子,一搖起來就帶動整個下半身運動,像NBA的拉拉隊,尤其那個屁股,幾乎和身體縱坐標成三十度角。如果它跑到人的腳邊搖尾巴的話,屁股就嘣嘣地打在小腿上,十足的撒嬌相。以前聽說狗的屁股有散發體味的腺體,搖尾巴就使氣味散發開,以證明自己的存在,夾緊尾巴就是防止體味傳出去,以隱瞞自己的存在。後來,我分析寶馬之所以用這種姿勢搖尾巴,是因為尾巴太細,不能勝任風扇的角色,只好由屁股來承擔散發體味的重任了。不過說真的,我鼻子不好使,它處心積慮扇出的氣味大多聞不到,它儘管大膽地跑過來用屁股撞我的腿,那我肯定知道它的存在了。
寶馬是個乖巧的孩子,從不亂咬。而且,由於它的到來,還為宿舍解決掉兩樁福利:其一,地板變得十分乾淨——它身上一發癢就往地上滾,四腳朝天,滾得團團轉,像在跳街舞——拖把從此下崗;其二,宿舍里有個鐵皮簸箕,凸凹不平,極其難使,大伙兒早想除之而後快,卻一直苦於找不到正當理由。寶馬一來,那個鐵皮簸箕突然間銹得厲害,似被濃硫酸泡過——經我仔細觀察,發現它成為寶馬小便的容器,自身經不住尿素的摧殘,幾天就銹下去了——順理成章的,鐵皮簸箕換成了塑料的,一直用到畢業。
寶馬唯一的缺點是胃口不好,除了吃一點點的肉,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更不要說剩菜了。我們上課的時候,阿姨來檢查宿舍,它就跑到小馬的鞋堆里躲起來。一個星期過去,竟沒讓阿姨逮到過一次。阿姨神秘地問我:「聽說你養了只小狗,怎麼沒了?」我慌忙解釋:「哪裡養了,是買回來煮火鍋的。」
沒幾天下雨了,我怕寶馬冷,就給它縫了件衣服。狗的身體結構比較合理,拿舊襯衫的袖子剪下一截,往它身上一套就搞定了,並且合身得很。寶馬似乎挺喜歡自己的新衣服,不斷地用爪子去撓,撓急了就用嘴扯,想要扯下來收到衣櫥里,等過冬的時候穿。
平時,同學們都把寶馬當作自己的孩子,有肉總要省一口給它吃。可惜它這麼小,受用不起。我就說,你們的心意我替它領了,給我也是一樣的。
然而,寶馬也不是一味地向我索取。比如冬天的周末,寒風呼呼地從北方吹來,整個校園顯得清冷無比。雖然宿舍里裝有電暖爐,卻顯得功率不足。這時候,小馬往往和她女朋友在電腦前相擁而坐,看看VCD,打打「泡泡龍」什麼的,日子過得祥和而溫馨。而我呢,沒有對象可以相擁,只好把寶馬抱在懷裡,相互取暖。
有一天去超市,寶馬跟在我後面跑。前面過來個女生,一看見小狗就滿臉的燦爛:「哎喲,小狗狗,過來抱抱。」寶馬絲毫不考慮我的感受,竟嘻嘻哈哈地跳過去。為了體現主人的威嚴,我說:「寶馬,快過來,爸爸還要趕時間。」那女生橫我一眼,卻沒把我當回事:「小狗狗,過來阿姨抱抱。」寶馬很為難地站在馬路中央,看看我,又看看阿姨,不知所措。我威脅道:「再不過來的話,我真的走了哦。」說著往前挪了兩步。寶馬看我太不近人情,毫不猶豫地投向了阿姨的懷抱。我無奈,只能陪它走過去跟女生套近乎:「唉,這小傢伙,看見漂亮女生就不知道主人姓什麼了。」一句話罵了狗又捧了人,女生聽得美滋滋的,以為我話里有深意,其實我並沒有什麼惡念——聽說借著溜小狗的名義出來找女朋友的壞傢伙不少,成功率還挺高的。回來的路上,我不停地教訓寶馬:「你這傢伙,來交大沒幾天就把男生的壞習慣都學去了。以後記住了,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漸漸地,我覺得自己在過日子,而不是讀大學。宿舍的溫馨讓人一身鬆弛,書也懶得看了,大把大把的時間花在煮飯、看片子、逗狗上。以前只聽說大學里自由,但自由到這種程度是不是有點過火了?
有一天,寶馬突然打起噴嚏來,除了喝水,什麼也不吃。我去陽台的時候,發現寶馬的糞便是稀的,估計是生病了。在家的時候也養過狗,我知道小狗一生病就是感冒和痢疾兩種癥狀同時來的,弄不好就撒手西歸。這下可急著我了,想抱它去看獸醫,又不忍心獸醫戳它幾針。最後只好在抽屜里找了點人吃的葯,像黃連素、克感敏什麼的,硬掰著寶馬的嘴塞給它吃。吃完葯,寶馬靜靜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雙眼無神地看著我。我拍著它的小頭說:「好好睡吧,沒事的。」寶馬悄悄地閉起眼睛,鼻孔里喘著粗氣,小身子縮了縮。睡不一會兒,只見它一頭子跳起來,往陽台上急奔。我跟了過去,發現它在拉屎,憋足氣地拉。拉完了,又繞過我的腿,回到它的小床上躺著。入夜,我聽見小東西起來跑廁所,然後打著噴嚏走回來,一個接一個。我真替它擔心,以前養的那隻也是這種癥狀,最後沒醫好,被上帝領養了,寶馬能挺過去嗎?
寶馬的痢疾越來越嚴重了,有時候沒跑到陽台就忍不住就地解決了。拉出來的那些東西非常噁心,我怕影響舍友的食慾,趕緊拿拖把將它們拖掉,再噴點空氣清新劑。更嚴重的是,寶馬不吃東西,成了典型的只出不進。這樣下去的話,是人也受不住,寶馬就那麼丁點兒大,更顯得日漸虛脫。
終於有一天,上帝來領養寶馬了。這時的它一點也不可愛,雙眼緊閉著,眼角是硬了的眼屎,還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最難受的時候,它會扯直身子,煩躁的叫兩聲——這是我第一次聽它大聲地叫喚,也是最後一次。我拿一把椅子,點了根煙在它旁邊守著,看見它流鼻涕,就用紙巾擦掉。但寶馬不允許任何硬物碰到自己,一邊「吱吱」地哼著,一邊無力地用爪子抹鼻子,想要擋開我的手。在旁邊守了兩個鐘頭,小東西安靜了,靜得一動不動,再也不動……我不想描寫它死去的樣子,我怕自己太傷心,淚水滴在稿紙上。
我把小東西埋在宿舍後面的柳樹底下,並且用刀子刮開柳樹皮,刻了「BMW」三個字母,表示這是寶馬的柳樹——Baoma』sWillow。不管怎麼說,柳樹在學校里,寶馬也離我不遠,有時候路過,我會去看看柳樹的長勢,確定一下那三個字母是否被新長出來的樹皮蓋住了。幸運的是,到畢業的時候,那三個字母還可以依稀分辨出來。
寶馬死了以後,我忽然對煮飯不再感興趣。看看宿舍里吧,油鹽柴米雜亂地堆在唐文的桌子下,牆角是土豆、大蔥,進門就有股濃濃的廚房的味道。也許,真正的家離我們仍然很遠,我腦子裡跳出這個結論。
把剩下的東西吃光了,我就再沒去過菜場,像從前一樣,每天背著書包去食堂吃晚飯,然後去圖書館搶位子,沒什麼不習慣的,挺好。
往後的日子裡,唐文偶爾會煮碗速食麵;小馬呢,周末和女朋友煮個火鍋,過過小日子。正常情況下,我就看著他們吃,有時會咽口水,但從來不動鍋。
某天看文學評論,有人提到中國的新生代作家,其中就包括張生。我數了數,上面列舉了八個名字,這是否可以理解為:張生已經躋身中國新生代作家的八強之列了呢?「厲害,厲害!」同學們聽此傳聞紛紛伸出大拇指——這種天真的幻想愈發讓我們覺得張老師神秘無比,就像身邊的外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