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
屋裡悶得要死。床下的電腦開了一整天,積蓄的熱量足以把我蒸熟;蚊子也餓瘋了,恨不得從我腿上撕塊肉嘗嘗。翻第999次身的時候,我決定起床,先去衛生間沖把冷水,然後上網,看看時間已是凌晨四點。這種夜晚持續兩個月,人會變態的。當初信誓旦旦地對家裡人說:「暑假不回來了,我要學習。」誰料到第一天晚上就落個半死。
上著上著,天亮了,空氣開始流動。當一號樓的陽台上第一個女生出來伸懶腰的時候,我顫抖著爬回床上。李兵曾經講過,有條件的人追求快感,沒條件的人追求真理。回家避暑至少還有快感,留在此地唯有生理,哪裡去找真理?
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校園的路上靜悄悄,端起我心愛的大洋碗,走進那凄涼的飯館。一個人在飯館嚼著蛋炒飯,像個木偶,沒有生氣,沒有眼神,食物索然而無味,不吃進去又怕熬不過明天子時。回宿舍以後天已經黑下來,整整一層樓怕是只有我獨守了。塑料袋在樓道中飄舞,准一個聊齋的場景。這時出來個女鬼倒是好事,多少可以談談理想,講講笑話,不至於太寂寞。她要是提出跟我談朋友,我就委婉地拒絕之,告訴她人鬼殊途,天道不可違——除非這女鬼生前是校花,那可以參考《人鬼情未了》做一些讓步。
寂寞中熬過去一星期。每天除了那句:「老闆,來個蛋炒飯。」剩下的話都講給自己聽。無聊到頂的時候,甚至想把一號樓門口那隻野貓提上來逗逗,給大爺解解悶——那貓不知道已經放暑假,還執著地蹲在樓門口期盼有人來喂口飯吃。尤其到了晚上,熱浪撲人卻又凄涼如水的晚上,一個人空守著閨房,孤獨感油然而生。平時的這個時候,該是多麼熱鬧的一番景象——宿舍中最有人氣的不是白天,而是半夜。白天大家都跑圖書館,或者上課,宿舍里非常安靜,說話能聽見迴音。但到了夜裡,我們就開始卧談。首先是小馬發言:「きぐぞたしつ……」說的什麼鳥語,得用心去聽,哦,原來他操著家鄉話在夢囈。小馬的夢話是最難理解的,
他老家在揚州,英語不錯,學過日語,會一點點上海話,再加上普通話,經常讓傾聽的人僅僅為確定其語種就要花掉大把的時間。小馬講得差不多了,唐文插進來:「Pleasedon』twastemy**ingtime!Understand?Takecare,no,no,no.」他又在夢裡學人收保護費了——唐文愛看《教父》。也許卧談聲音太大,吵到曾小明,他輕輕翻了個身。翻到左邊,似乎不滿意,又翻回去;沒過五秒,嘩地再翻回來——就這樣翻著,孜孜不倦,像在夢裡遭到鞭刑。這一翻,小馬和唐文沒言語了,只剩下平靜的呼吸。突然,唐文似乎醒來,輕喚一聲:「雪鋒。」我以為他要講述剛才的美夢,於是輕輕回答:「唐文,幹啥?」他可能沒聽到,又叫一聲:「雪鋒。」我問:「到底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他卻突然把嗓門提高了:「你到底還不還,再拖我就不客氣了。」「唐文,你是不是記錯了,錢是你管我借的。」我不得不提醒唐文。「什麼什麼啊,我要吃……」說完這句話,唐文又開始打呼嚕,一長二短,很有規律,長的是進氣,短的是出氣,靠,那傢伙壓根就沒醒來過,剛才一直在拿潛意識和我交流。一次長長的進氣之後,唐文破天荒地接了四個短的出氣,而且一次比一次短,然後沒動靜了,靜得可怕。這時你倒在一旁急了,以為他犯了打呼嚕「只出不進」的大忌,被口水噎得窒息了,於是趕緊大聲叫喚:「唐文,唐文,你還好吧?」不聞迴音,我一骨碌從床上跳下,摸到唐文床邊,使勁地搖他:「你倒是醒醒,別嚇我。」唐文平靜地躺著,表情肅穆而莊嚴,令人不情願地往壞處聯想。搖了幾下,他突然沉沉地打了一個嗝,然後開始呼吸,宿舍里再次回蕩起一長二短的呼嚕。就這樣,夜談結束了,我疲憊地爬回床上。
也許已經習慣了夜談,如今沒有他們的夢話和呼嚕陪伴,反倒一晚晚地睡不著覺,白天就暈頭暈腦,兩千多頁的計算機課本,一星期下來只看了八十多頁,皮毛都不算,感覺離真理越來越遠的樣子。
孤獨的暑假,誰來拯救我?
有天中午,我聽見有人在樓道里丁零噹啷的,以為是裝修工人,裝修工人也罷了,好歹一個多星期來首次有靈長類動物光臨三樓,起碼算我的同類,當然要看看。我探出半個身子,看見有人抱著一床被子走向301,誰呢?
我沒有走出去,像山民看見築路工人,帶著好奇,又有些踟躇。不一會兒,那人出來了,寬寬的臉龐,留著蒙古式的鬢須,不是師兄長鈞么?
「哎,雪鋒,你怎麼還在這兒?」
「我沒有回家,你這是幹什麼?」
「噢,我們那邊房子大修,暑假就搬來東區了。」
「哦,這樣啊,進來坐坐吧。」
「不了,不了,還有很多東西沒搬,來日方長嘛。」說著他行色匆匆地下樓去了。
當天晚上,我所有的師兄都搬了過來。其實,說是師兄,平時聯繫並不多,他們來我宿舍禮節性地拜訪之後,又都回去了。這樣過了好幾天,我們各自保持著矜持,在走廊里碰到也只是寒暄一兩句。然而,他們逐漸發現我這邊有高速的校園網,就三三兩兩地過來會網友。其中有一人叫海山的,癮比較大,經常上到兩三點才依依不捨地離去。終於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對我說:「今晚能不能在你們宿舍通宵?你去301睡。」「行啊,哪兒睡都一樣的。」
我抱著書走進301室,發現裡面只剩下長鈞一個人,他正在準備托福考試,顯得特別用功。我不敢打擾,挑一張乾淨的桌子讀小說。入夜,我倆躺在床上吹牛,這時才知道暑假留在學校里的師兄都是有事情做的,除了他準備托福考試,其他的都準備考研。從他口裡,聽到最多的是對大學即將逝去的哀嘆,後悔當年的時光沒有抓牢,讓它們白白從遊樂中溜走。這時候我就不開口了,想到明年的今天就是我自己,平添了幾分沉重。聊著聊著,睡著了,睜眼就是早晨。想想昨夜的好夢,我發現301絕對是個避暑的好地方,兩頭窗戶一開,風就嘩嘩地從屋裡橫穿過去,吹得好涼快,蚊子也「Gonewiththewind」,睡眠自然安穩了。
以後的每天晚上,我和海山交換宿舍,兩人各取所需,各得其樂。天亮的時候,我總是伴著長鈞的托福聽力睜開雙眼,一看時間才七點多,比上課醒得還早。我裸著身子先抽根煙,然後回宿舍收拾東西。開門進去,發現海山剛睡下不久,因為顯示器還散著餘熱。我小聲地把書和筆收進塑料袋,然後直奔圖書館——那裡有空調,伴著涼風看會兒寫會兒睡會兒,一天過得很快。太陽要落山的時候,我就出去吃蛋炒飯,然後去游泳。
交大的游泳池是經常被人遺忘的地方,建築老舊,地理位置又不好,每年開門的時候學生已經放假回家,所以泡在裡面的都是些閔行的當地人,我就成了孤獨的外星人。不管怎樣,好歹是自家的水土,游得倒也暢快。由於每天都去,幾個救生員和我混熟了,沒事兒就給我糾正一下不標準的游泳動作,再扯扯人生樂事。他們坐得高,看得遠,談笑間總是最先發現美女,然後給我報警。我確定方位以後就道貌岸然地劃過去,在目標四周遊弋,像條發情的大馬哈魚,嚇得美女使勁往淺水區逃竄。其實水裡的女孩子都挺漂亮,浸濕的頭髮,卸了妝的臉蛋,正是我喜歡的類型。偵察兵們偶爾也弄出一些尷尬,比如把交大女教師或者未成年少女當作目標指給我,我游回來以後就誇他們眼光獨到。
從水裡出來已經夜裡8點,圖書館關門了,只能回宿舍。宿舍里又沒有什麼搞頭,除了翻幾頁書,就是看著海山在電腦前聊天。終於有一天,我忍不住了,問他:「很好玩么?」
「當然咯。」
「但是……網上說得再好聽也全是假的啊。」
「生活里有多少是真的?除了看見很多人虛偽的臉,未必能像網上一樣看見眾人的喜怒哀樂。」
聽起來好像有道理,我就在海山的指導下勉為其難地申請了一個QQ號。起昵稱的時候難住了我,想叫「傷盡天下女兒心」、「因為帥,所以帥」、「陽剛」之類的,一看,網上都有——中國不缺人,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名字。最後又想叫英特耐特,怕被人砍;在中間加個「不」字,成了「英特不耐特」,上網查查,好得很,全中國獨一無二。
後來海山對我說:「這個QQ號很好啊!」
我不理解,問之。
海山解釋說:「78130258,翻譯成漢語就是:去吧,一生你愛我吧!」
我聽完海山的解釋,覺得他是個天才,沒去做占星師,實在太可惜了。但是後來仔細想想,又發現了其中有貓膩——如若換個角度來翻譯這個號碼,也是完全成立的,比如說:急啊,醫生你睬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