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
韓嘉宜心說,如果大哥是要回長寧侯府的話,確實不需要平安郡王再辛苦這一趟。她「嗯」了一聲,回身沖郭越福了一禮:「多謝王爺,我這就跟大哥回去。」
「誒……」還沒能將自己心裡的話全說出來,郭越不免遺憾,他輕嘆一口氣,「那行吧,以後再見。」
他想,其實也可以把她送回城以後,讓她再跟著表哥走嘛。反正他們回城的方向都是一樣的啊。他還沒說出來讓她幫忙寫什麼呢。
陸晉勾一勾唇,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同韓嘉宜一起上了馬車。
目送平安郡王的馬車離開后,陸晉吩咐充作車夫的高亮:「走吧。」
「好嘞。」
馬車行駛,韓嘉宜倚著馬車壁,小心揉著額頭,疼痛漸漸緩解。
「怎麼回事?」
大哥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韓嘉宜心頭一跳:「什麼?」
陸晉眼神晦暗不明:「你剛才哭什麼?是平安郡王欺負你了?」他停頓了一下:「你怎麼在他馬車上?」
他這些日子不在京城,竟不知道她何時居然跟平安郡王熟識起來。方才看她的形容模樣,以為她受了郭越欺負,然而見她同郭越道別時,斯文有禮,又不像是受委屈的樣子。
平安郡王欺負她?哪兒跟哪兒啊?韓嘉宜搖頭:「沒有啊。哦,是我今天跟靜雲一起去東平公主在郊外的莊子上參加詩會,出了一點意外,靜雲就先回家了。王爺看我落單,好心送我一程。」
「那你哭什麼?」陸晉沉聲問道。
韓嘉宜揉了揉額頭:「馬車忽然停下來,撞到頭了,恐怕都腫了。」她說著身體微微前傾,順手撩開了遮擋的額發。
她一琢磨,馬車之所以猛然停下來,還不是因為看到了大哥?想到這兒,她有些懊惱,一時忘形,瞪了他一眼。
少女美麗白皙的面孔猶如一塊上好的美玉,只可惜額頭上一點紅痕分外明顯,好似白璧微瑕。她微微偏了頭,黑白分明的眸子似兩潭盈盈春水,就那麼望著他。
陸晉一怔,黑眸沉了沉,迅速移開了視線,不與她對視,恍惚間,他心裡竟浮上一個詞來:含嗔帶怨。他心裡一凜,輕咳一聲,趕走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嘉宜……」
「啊?」韓嘉宜眼皮一跳,「怎麼了?」她這才認真去看大哥,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看著臉色似是不大正常。她小聲問:「大哥不舒服么?」
陸晉擺了擺手:「沒有。」
他有些意外,此次出去辦事,受了點傷。這也是他為何此次回京坐車而非騎馬的主要原因。他自忖除此之外,掩飾的不錯,沒想到居然給她看了出來。他雙眉緊蹙,眼瞼隨即垂下,心裡卻隱約有些異樣。
聽他說沒事,韓嘉宜也不深想,她抬頭打量著所處的馬車,車廂有精緻的花紋,隨著馬車的前行而緩緩流動。
她看著看著,突然意識到好像有哪裡不對。
飛奔的馬車,眉目英俊的男子……
和她剛進京城的那一夜夢裡的場景,一模一樣。
事實上,自從熟悉了在侯府的生活后,她已經很久沒再想到過那個噩夢了,但此刻夢中的一幕幕如走馬燈般浮現在腦海,竟與眼前的一切奇異地重合在一起:疾馳的馬車,飛來的利箭,胸口的痛楚,瀕臨死亡的絕望……
她眼皮突突直跳,腦袋也隱隱作痛,不自覺地向陸晉靠近了一些,身體也隨之矮了下去。
就在她小腿觸及車廂底的那一瞬,一支羽箭「噌」的一聲穿破車簾,深深地扎進了馬車壁上。——正是她先前待的地方。若她沒有矮身蹲下,這利箭只怕如她夢中那般,穿胸而過。
箭尾猶在晃動,韓嘉宜瞪大了眼睛,恐懼如潮水般上涌,幾乎將她淹沒。她只覺得渾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間凝固,手也不受控制地輕顫起來:「大,大哥……」
她話音未落,外面高亮已經高叫:「有刺客!」而陸晉則如同利箭一般,提著刀衝下馬車:「待著別動!」
韓嘉宜不會武功,儘管她在寫話本時,寫過不少關乎生死的大場面,但是真正直面生死還是頭一遭。
她下意識聽從大哥的安排,待在馬車裡一動不動。
而此刻馬車外,陸晉及其部下,正與湧上來的黑衣刺客們纏鬥。
這兩年做錦衣衛指揮使,抄家抓人是常事,陸晉也知道自己在外面得罪了不少人,之前也曾遭遇過兩次暗殺。
所以,面對黑衣刺客們,陸晉應對從容。唯一讓他不安的是,此次他同行的除了幾個兄弟們,還有馬車裡的繼妹嘉宜。
他不能讓她有事。
陸晉身上帶傷,以一對三,一柄刀大開大合,氣勢磅礴,不見絲毫凝滯。
「老大,這黑衣人明顯有備而來!」高亮揮舞著刀低吼。
被三個黑衣人圍堵的陸晉眸色幽暗,沉聲道:「高亮,你去護著馬車!」
「是!」匆忙中,高亮應了一聲,放棄去支援老大,而是慢慢向馬車靠近。
馬車裡的的人是老大的妹妹,是侯府的小姐。如果刺客們拿她要挾老大,那可就糟了。
然而,高亮還未趕到馬車邊,就看到有一個黑衣人向馬車而去,此時已經站在了車轅邊,舉劍就要往馬車裡刺。
高亮眼睛發紅,怒吼一聲,揮刀上前格擋。
「當」的一聲,兵刃相接,震得兩人虎口俱是一陣發麻,齊齊後退了一步。
高亮心知是遇上了勁敵,也不敢大意,使出家傳的本事來,一套刀法使得密不透風,緊緊護在馬車周圍。
韓嘉宜待在馬車裡,聽到外面不絕於耳的打鬥聲,一顆心怦怦直跳,只祈禱著錦衣衛們早些勝利,他們好平平安安回家。
一想到這次大哥身邊並沒有帶幾個人,她緊張不安,心如擂鼓。平時不大信神佛的她,這會兒把她漫天神佛想了一個遍。
馬車忽的一沉,她的心也跟著一沉。
緊接著馬車似乎轉了一個方向,狂奔起來。
韓嘉宜的身體隨著馬車東倒西歪,時不時腦袋碰在馬車壁上。她已經顧不得疼痛,伸手掀開車簾一瞧,忍不住低呼一聲,臉上血色盡褪。
沒有車夫駕駛,馬卻像是發了狂一樣,嘶叫著,向前疾馳,速度極快。而且,這不是回城的方向,也不是來時的路,崎嶇不平,倒像是山路。
被顛得七葷八素的她,恍惚間看到了馬臀上的匕首。
那匕首刺得極深,沒根而入,血汩汩流出,染紅了匕首柄。
韓嘉宜努力穩住心神,她深吸一口氣,想控制住亂跑的馬車。她動作極小,一點一點向車轅那邊靠近,伸手去捉韁繩。
但是馬車顛簸,她努力了好久,終於靠近車轅,但還是沒能把韁繩握在手裡。
她咬了咬牙,再次伸出了手……
馬車忽然發狂,驚到的不止韓嘉宜一人。正與黑衣人纏鬥的高亮暗叫一聲不好,待要跨馬追上去,卻被黑衣人纏著,脫不開身。
高亮低吼一聲,用足了力。
馬車那邊的變故讓陸晉心裡一沉,額上青筋暴起。他揮刀解決了圍著他的最後一個人,翻身上馬,去追疾行的馬車。
從未有過的驚惶籠罩著他,在方才的劇戰中,他身上的傷口裂開了,鮮血流出,染濕了衣裳。然而他此時無心去顧忌傷口,只有一個念頭:她一定不能出事!
韓嘉宜終於握住了韁繩,她心裡一喜,卻發覺韁繩和馬鞭已經控制不了受傷的馬了。
周遭的景物飛速後退,韓嘉宜隱約辨明方向:這大概是京郊的福明山?
她想,可能會有三種結果。第一是什麼也不做,等瘋馬因失血過多而亡,那時馬車自然會停下。只是不知道馬何時會停,也不知終點是何地。第二是她跳下馬車,但山路崎嶇,馬車疾馳,她如果跳下去,肯定會受重傷。至於第三種,那就是等大哥的人過來援助。
韓嘉宜緩緩吁出一口鬱氣,她細細權衡,心想,現在還沒到絕路,先不選第二種。
她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陸晉。
那支朝她飛過來的利箭都沒能射死她,她會好好活著。她還不到十五歲,她的路還長著呢。
山路越來越崎嶇,韓嘉宜心裡的不安也越來越濃。她咬了咬牙,心想,可能路耗不過瘋馬,不行的話就跳車吧。
就在此刻,馬蹄聲由遠及近,向這邊行來,不知是敵是友。
韓嘉宜心頭一跳,馬車一顛,她從車門處直接被甩到了馬車最裡面。她順手掀開車簾,看見了馬背上的人,眼睛一亮:「大哥!」
是陸晉!他終於來了!
陸晉騎馬追隨著馬車一路至此,聽見她的聲音,他一直提著的心才算放下。失血帶來的暈眩感似乎減輕了一些,和馬車之間的距離也逐漸縮短,直至與馬車并行。
他側坐在馬背上,手中的利刃劃過馬脖子。
鮮血濺得極高,馬嘶鳴一聲,連帶著馬車一起摔倒在地。
韓嘉宜護著頭,從馬車裡滾了出來。她形容狼狽,身上各處也酸痛不已,但劫后逢生的喜悅讓她忽略了那些不適。眼前蒼白的臉上猶帶著血痕的陸晉也變得可親起來。她止不住眼淚,一把抱住了他:「大哥!」
她突如其來的擁抱,讓陸晉身體一僵,他雙目微闔,聲音極低:「抱歉,連累你了,你沒事吧?」
「我還好。」韓嘉宜這才注意到大哥的不對勁兒,「大哥,你怎麼樣?」
她還沒聽到陸晉的回答,就聽到了馬蹄聲。
有四匹馬停在不遠處的山道上,馬背上的四個黑衣人拉開手裡的弓,瞄準了他們。
韓嘉宜心裡一沉,下意識便往旁邊閃避。
崎嶇的山道上,鋪了不少乾草。她方才站在馬車邊時,還不覺得異常,這時身體一動,驀然發覺腳下居然是空的!
她低呼一聲,身體已不自覺地向山道下方歪去。
陸晉心裡一凜,伸手就去抓她。
偏巧正在此時,四支羽箭同時向他們飛來。他一手揮刀去擋箭,另一隻手緊緊捉著韓嘉宜。
腳下土塊鬆動,韓嘉宜還沒來得及喊一聲:「大哥,鬆手!」兩人就一起墜了下去。
向下墜落時,耳邊有呼呼的風聲。韓嘉宜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命休矣!
此時的山道上,高亮等人也已追了上來,然而卻眼睜睜遠遠看見老大他們從山上墜下。高亮眼睛發紅,拼了命地砍。
一番惡鬥后,四個黑衣人,兩死一傷一逃脫。
福明山在京郊,山險水秀,曾被太.祖皇帝誇為「福地」。高亮他們幾個簡單裹傷的同時,勘探地形,並很快做了分工。一人去侯府報訊,一人去衛所叫幫手,剩下兩人到山崖下去尋找。
高亮負責去長寧侯府找人報訊。按說不該讓侯府的人擔心,可是若老大真有個三長兩短,而他們又沒有第一時間通知侯府的話,那真是……
呸呸,高亮給自己抽了個嘴巴子,胡想什麼?老大怎麼可能會有事?但一想到山崖下是深潭,他心裡懼意陡生,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騎馬奔向侯府時,高亮心頭充滿了悔意,都怪他,如果他當初看守住了馬車。那馬不發瘋狂奔,也就不會有後來這些事了。
得知陸晉與韓嘉宜一起墜下山崖,長寧侯立時變了臉色:「你說什麼?」
晉兒和嘉宜一起出事了?
長寧侯只覺得腦袋一陣暈眩,沉聲道:「找!」
掉下山崖,那就去山崖下去找啊,還耽擱什麼?!
長寧侯不敢教母親和妻子知曉此事,自己帶了一些家丁,一起前往福明山。
然而到天黑時,沈氏也聽說了這件事。今日嘉宜和靜雲一起出城去參加東平公主舉辦的詩會,靜雲提前回來了,說是等酉時嘉宜還沒回來,就再派了馬車去接,卻接了個空。
她再一打聽,就知道嘉宜和陸晉一起出事了。血液上涌,她只覺得頭重腳輕,幾乎要暈過去。一時之間,她竟不清楚,究竟該去怪哪一個。
如果她沒勸嘉宜去詩會,如果靜雲沒有提前回來,如果嘉宜沒乘坐世子的馬車……
但凡這中間哪一環節不同,都不會有現在的事情。
後悔、自責和不安一起襲來,沈氏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她與嘉宜分別多年,母女重逢才數月而已,就又出了這樣的事情。若是嘉宜有個三長兩短,她想她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不,嘉宜不會有事,嘉宜肯定不會有事!
沈氏整理了情緒,打算也帶人前去福明山尋找,卻忽然有人來報,說是宮裡來人了。
說話間,一個身形高挑的女子已然快步走了進來。
明月郡主面如寒霜,開門見山:「陸晉還沒消息嗎?」
「沒有。」沈氏眼圈一紅,對陸晉也有了惱意。陸晉做著錦衣衛指揮使,平時得罪人很多,想取他性命的不知有多少。嘉宜此次定是受了他的連累。
「那,刺客是誰派去的?可曾查到?」明月郡主繼續問道。
沈氏搖頭:「這我哪裡知道?」
而且都什麼時候了,她哪裡有心思想這些?
明月郡主略一頷首,表示知曉。她輕聲道:「我身邊人手不多,不過應該能出一些力。」
沈氏點了點頭:「那就多謝郡主了。」
福明山下,是深潭。此時正是十月中,潭水冰冷,如果從山上墜落到深潭中,縱使水性極佳,只怕也不能安然無恙。
錦衣衛、長寧侯府以及明月郡主的人,都在山下以及潭邊搜尋。然而數個時辰過去,也沒見到人影。
月明星稀,陰雲卻籠罩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然而此時又困又餓的韓嘉宜還在山洞裡,只能看到火摺子帶來的光亮,卻看不見月光。
回想起前不久發生的事情,她仍然心有餘悸,如在夢中。
兩人一起往下墜落時,大哥一手攬著她,另一隻手握著刀扎進山縫中,懸著他們的身體,使他們不至於繼續下落。
韓嘉宜忍不住向下瞧了一眼,霧騰騰一片,看不清楚。但這一眼,教她雙腿發軟,手足冰涼:「大……」
「別動,山下是寒潭。」大哥陸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相較於平時,顯得虛弱許多,「我們先試著找個落腳的地方,會有人來救咱們的。」
韓嘉宜被他攬著的同時,也環抱著他。從未經歷過這種事情的她,自然事事聽從他的吩咐。她此刻對他充滿了信賴,當即動也不敢動:「是。」
只是一雙眼睛卻滴溜溜亂轉,尋找著他口中的「落腳的地方。」
山崖峭壁上,零零散散長有怪木,有粗有細,無一例外,枝幹都是光禿禿的。
暮色降臨,她微微眯著眼睛,看附近哪一棵樹夠粗壯,能容得下他們二人。
刀周圍的石塊有些鬆動,兩人身體搖搖欲墜。
韓嘉宜忽然驚喜地道:「大哥,右下角!不,右移三步,下移四步的方位,是個山洞!」
「好!」陸晉應了一聲,身形挪動。
須臾之間,韓嘉宜只覺得眼前一暗,她和陸晉竟一起滾進了山洞中。
身子底下是人的軀體,右手挨蹭著的是堅實的土地。韓嘉宜心窩一熱,眼淚啪嗒啪嗒掉了下來。
他們總算是有了落腳的地方,而且方才大哥墊在了她身下。
韓嘉宜摸索著起身,同時伸手去拉陸晉:「大哥,你沒事吧?」
她手在黑暗中摸著,竟摸到一片濡濕,她心裡一驚:「大哥!」她心裡狂跳,隱約已有了一個猜測:是血。
大哥受傷了,只怕還不輕。
「我沒事。」陸晉聲音很輕,他勉強坐起,伸手入懷,摸出一個長條狀的事物,「還好,火摺子沒丟。」
韓嘉宜於黑暗裡自他手中接過火摺子並吹亮。
忽然的亮光讓她的眼睛有些不適。她微微眯著眼睛去看大哥,只見他面色罕見的蒼白。
她認識他也有一段時間了,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他。她呼吸一窒,眼眶有些發酸,聲音也不自覺哽咽:「大哥!」
陸晉勾一勾唇,扯出一抹笑意:「沒事,別哭。」
他不說這話還好,他說一聲「別哭」,韓嘉宜的眼淚掉得更厲害了。
陸晉有些無措:「別哭了,是我不好,是我連累你了。你放心,我活著,就不會讓你死。」
韓嘉宜也認為今日有此劫難,定然是因為受他連累。但他今日不顧一切救她、護她,自己都受傷了還安慰她,這讓她無法生出怪罪他的心思,只覺得難受害怕,擔心他萬一有個好歹。
她搖了搖頭:「我們都不會死的。」
她伸手抹了一把臉,原本就髒兮兮的臉這會兒更髒了。
見她不再哭了,陸晉略鬆了一口氣,他指了指自己腳邊的一個瓶子:「嘉宜,你得幫我一個忙。」
「什麼?大哥,你說。」韓嘉宜連忙道。
「這山洞是在半山腰,咱們要上去不容易,必須有人幫忙。你不要著急,耐心等著就是。」陸晉露出一個安撫性的笑容,「這是治外傷的葯,我傷在背後,自己不方便,需要你幫我上藥。」
「大哥的傷?」韓嘉宜拿起藥瓶,顫聲問,「是方才受的傷嗎?」
是因為墊在了她身下?
陸晉皺眉,有些詫異,他這傷是舊傷了,今日與人打鬥時傷口裂開了。方才一番折騰,又加重了一些。
先時在馬車裡,她不是還詢問過他嗎?難道是他理解錯了?
但此刻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陸晉只說了一句:「不是,舊傷。」
「哦哦。」韓嘉宜點頭,一手藥瓶,一手舉著火摺子,小心繞到大哥身後。
眼前的一切觸目驚心,陸晉身後衣衫的顏色明顯要重許多。
韓嘉宜心裡一咯噔,猜想是血染的。如同一記重鎚敲在她胸口,悶悶的疼,幾乎要喘不過氣。
她上次見到人血,還是爹爹過世時。那時爹生了病,咯血,卻瞞著她,不想給她知道。
韓嘉宜心裡難受得很,握著藥瓶的手也不自覺地輕顫起來。
「怎麼?嚇著了?」見她遲遲沒有動作,陸晉輕笑著問。
「沒有,沒有。」韓嘉宜匆忙搖頭,盡量讓聲音四平八穩,「大哥,上藥的話,得把衣裳給脫了吧。」
「唔,也是。」陸晉話一出口,卻隱隱有些悔意,耳根也隨著發燙。又不是受傷糊塗了,怎麼會想到脫下衣裳,讓她給他上藥?
大哥明明應了,卻一動不動,連聲音也沒了。
韓嘉宜不解而又害怕:「大哥?」
她忽然想到了很多可能:不會是失血過多暈過去了吧?更不會是……
韓嘉宜心中驚懼,她將藥瓶塞進袖袋裡,把手伸到陸晉鼻子下面。
好,呼吸還有,氣息也是熱的。人還活著,沒錯。
溫軟的小手突然湊到了自己唇上,還輕輕摩挲了一下,陸晉一愣,明知她是試探呼吸,心臟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劇烈咳嗽起來。
「大哥,你怎麼樣了?」韓嘉宜想輕拍他的脊背給他順氣,又怕碰到他的傷口。她的手在半空僵了一會兒,最後落在他脖子上,輕輕拍了兩下,也不知有沒有用。
陸晉深吸了一口氣,揮一揮手:「傷口難看,我怕嚇著你。」
「啊?」韓嘉宜有些莫名其妙,一開始讓她幫忙上藥時,也沒說傷口好看難看的事情啊。再說,受了傷,就得趕緊上藥止血啊,失血過多可是會死人的。
於是,韓嘉宜異常溫柔:「傷口哪有好看的?大哥不要多想,我不怕難看。你這樣,我真沒辦法上藥啊。」
陸晉「嗯」了一聲,緩緩解開了衣裳。
雖是十月份,但他的衣衫不算厚重。但衣裳沾在傷口上,每褪下一點,他的眉心都要因疼痛而皺緊一些,直到褪至腰間,他額頭已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陸晉心裡有點奇怪,之前與人惡鬥、甚至是墜落山下,傷口似乎都沒這一會兒疼。
韓嘉宜借著亮光打量他背上的傷。
一道長長的傷口,皮肉綻開,血淋淋的。
韓嘉宜長了十幾歲,從沒見過這種場景。她手腳發軟,心生懼意。她定了定神,輕聲問:「大哥,我直接上藥么?上多少?」
陸晉雙目微闔,低聲道:「直接上藥。」接著,他又詳細說了該如何上藥,分量多少。
韓嘉宜不敢大意,按照他的吩咐,小心翼翼上藥。
當她將藥粉灑在患處時,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身體的緊繃。但是從頭到尾,她沒有聽到他發出一聲呻.吟。
等上好葯,韓嘉宜自己倒生出一頭汗。
她用袖子擦了一下,自己兩隻手在裙子上使勁兒蹭了蹭,她小聲問:「大哥,上了葯,是得包紮起來吧?」
可這裡沒有乾淨的細布啊。
陸晉正要回答,就聽撕拉一聲,緊接著他聽到繼妹嘉宜帶笑的聲音:「我倒忘了,也不能說沒有。這不是現成的么?」
初冬天氣冷,她裙子都穿了好幾層。中間這一層可不就是細布么?不貼身,也不外穿,她今日摸爬滾打,還好裡面的衣裳都是乾淨的。
陸晉心頭一熱,扭頭去看,見她正認真地將自己的裙邊撕成長條。
京城最好的布莊生產的布,竟被她給撕了下來。
他視線停滯了一瞬,心頭像是有一陣暖風吹進,熱烘烘,癢酥酥:「嘉宜……」
「啊?」韓嘉宜抬眸,輕輕拍了一下,「好了。」
她小心翼翼給他包紮了傷口,輕輕嘆一口氣:「這麼多血,肯定很疼。」
陸晉沉默了一會兒:「還好,不疼。」
他動作極緩,慢慢穿上衣裳。
韓嘉宜當然不信,她不說話,卻搖了搖頭。
陸晉看見地上影子的晃動,微微一怔,繼而意識到她是不認同。他想了想,輕聲解釋:「這金創葯裡面,有天竺葵,能緩解疼痛。」
韓嘉宜「哦」了一聲。反正現在衣裳髒了,她乾脆席地而坐,隨口問:「大哥,你每天都會隨身帶葯嗎?」
「嗯。」陸晉瞧了她一眼,「指不定什麼時候會受傷,有備無患。」
「也是。」韓嘉宜心想,錦衣衛經常打打殺殺,常備治傷葯,沒毛病。她忽然想到一事:「大哥,我給你的平安符,你有戴嗎?」
陸晉一怔,沒有作答。
韓嘉宜瞬間瞭然:「哦,你沒戴是不是?」
「唔。」陸晉皺眉,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陸顯、嘉宜以及陳家表妹所贈的壽禮,他都好生收在長寧侯府,也不覺得不妥。但此刻韓嘉宜問起來,他頗為心虛。
韓嘉宜雖然不想承認,但不得不說一聲,她平時挺怕陸晉的。然而今日或者是鬼門關上走了一遭,或者是大哥受傷后看著虛弱,或者是兩人曾共經磨難……她在他面前說話也隨意了許多。
擺了擺手,韓嘉宜輕聲道:「那以後戴上吧。」
陸晉靜默一會兒,輕輕「嗯」了一聲。
他腦袋有些熱,思緒也亂糟糟,隱約聽見「咕嚕嚕」的聲音:「你餓了?」
韓嘉宜沒有說話。她的確餓了,晌午在東平公主府上,她只簡單用了一些,過了這麼久,當然餓啊。
陸晉伸手摸了摸懷裡,取出一塊油紙包著的、小兒巴掌大小的物事遞給她:「真餓的話,勉強用一些。」
「咦?」韓嘉宜接過來,打開油紙,見是一小塊肉乾。她有點哭笑不得:「我不要。」
又干又硬的肉乾,她也吃不下啊。
陸晉知道自己現在在發熱,他只「嗯」了一聲,沒有強求。過得一會兒,才又打起精神:「真餓得狠了,將就吃一些,別餓壞了身體。不知道咱們的人,什麼時候能來。」
提起這件事,韓嘉宜就犯愁:「這山洞在半山腰,除非有人拿著繩子沿著山下來,發現咱們。可是,如果大家不知道這個山洞的話,只會在山下的深潭找,很難找到這裡來啊。還不如我們自己另尋出路。」
「那就另尋出路。」陸晉心裡一動,「嘉宜……」
「嗯?大哥,你說。」韓嘉宜連忙道。
「咱們落進這半山腰的山洞,口已經知道了,底在哪裡?」
「口?底?」韓嘉宜倏地雙眼一亮,驚喜道,「啊呀,我倒是忘了。」
他們進了山洞后,忙著看生死,上藥,倒忘了探一探這山洞的內情。
韓嘉宜站起身,舉著火摺子往前探了探,扭頭對陸晉道:「大哥,我看不見頭,這山洞深著呢。也許,另一頭就通著出去的路呢?」
她擅長寫話本子,筆下也多次峰迴路轉。她這會兒精神滿滿,困頓和飢餓都不足為懼,她越發相信這山洞的另一頭極有可能另有出路。
陸晉看著她,見她小臉髒兮兮的,但是一雙眼睛亮得驚人,有火苗在她雙眼中跳躍,給她清麗的五官平添了一些魅惑。
他想,他大約是發熱,熱糊塗了。望著此時的她,他竟有一種想親一親她眼睛的衝動。他飛速移開視線,驅走雜念,暗道一聲:慚愧,怎麼能有這樣的念頭?
他應聲道:「好,我們去看看。」
兩人慢慢走著,越走越往裡,越走越不見底。
大概是身邊有人陪著,韓嘉宜心裡倒也沒有多害怕,她甚至對陸晉道:「大哥,要是真找不到路也沒什麼。肯定會有人到山下找咱們的,我撕了衣裳,想法子在上面寫字,包著石塊從山洞口扔下去,在山下找咱們的人,大概就能看到了。只要消息傳出去,不愁咱們出不去……」
她在話本子里也寫過不少向人求救的方法,當恐懼退去后,她的主意也隨之而變得多了起來。
陸晉靜靜聽著,他跟這個繼妹的來往不算很多。她在他面前鮮少有這樣話多的時候。然而她此刻輕聲細語說著話,他卻覺得這樣的她,還挺有意思的。
「不會。」陸晉沉聲道。
「什麼不會?」韓嘉宜不解,「多扔幾次,肯定有人發現的,就是那樣的話,咱們要在山洞裡多待幾日。」
也沒有水米。
陸晉看著她,唇角微勾,眸中也漾起了笑意:「我是說,不會有那個時候,咱們現在只怕就有路了。」
「啊?」韓嘉宜低呼一聲,她吹滅火摺子,果然看到了隱隱約約的星光。她大喜:「大哥!我好像看見了星星。」
她扯一扯陸晉,兩人朝著光亮的方向快走,終於到了盡頭。
腳踩著土地,抬頭看見空中的星月。韓嘉宜心裡的喜意如潮水一般洶湧而至:「我們真的出來了!」她環顧四周:「這是哪裡?」
陸晉雙眉緊蹙,也有些不確定:「大概是皇陵?」
一聽說皇陵,韓嘉宜眼皮忽的一跳,「皇陵么?那,會不會有……」
皇陵,說的再好聽,那也是墓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