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
這一嗓子格外響亮,陸晉瞧了他一眼,將尚未說出口的話咽下,輕聲道:「走吧。」
兩人剛行數步,阿大已經小跑了過來:「世子,姑娘。」他伸手去接陸晉手裡的韁繩。
陸晉神色淡淡,把韁繩遞給他:「把馬牽到馬棚,多給它些水草,明日送到厲王陵墓去。還有,派人去通知侯爺,說我們回來了,不必再找了……」
「是是是。」阿大拽著韁繩,連連點頭稱是,隨他們往門內走。
韓嘉宜忽然插了一句:「記得讓人去請大夫。」
「啊?請大夫?姑娘生病了嗎?」阿大驚訝地問。
韓嘉宜搖頭:「不是我,是大哥。」
她清楚地記得給大哥上藥時,他傷口的狀況。她那時只是匆匆上了一點金創葯,最好還是請大夫來一趟。
「世子?世子生病了?」阿大扭頭去看陸晉。看著不像啊。
陸晉則偏了頭去看韓嘉宜。他想,可能是他到家了,精神鬆懈下來了,此時腦袋有些昏昏沉沉的。明明她說的話極尋常,可他竟忍不住覺得心中一暖,說不出的熨帖。
他對自己說,嗯,她大約還是很關心他的。
這個結論讓他心裡莫名的歡喜起來。
世子的沉默讓阿大有幾分心慌,見世子凝神看著韓姑娘,他心裡一咯噔,思緒轉了幾轉后,胸中立時充滿了同情。壞事了吧?為什麼非要多事給世子請大夫呢?他阿大可從沒見過世子就醫啊!
阿大咬了咬牙:「世子……」
他正要替韓姑娘說兩句話,卻見世子點一點頭,輕聲道:「對,你讓人拿著我的名帖,去請王太醫過府一趟。」
世子和韓姑娘快步向前,留下阿大獃愣愣地站在原地。啊?剛才世子沒生氣?那他盯著姑娘看那麼久做什麼?
馬打了個響鼻,阿大一激靈,將此事拋之腦後,轉而去忙碌了。
今日遭此變故,韓嘉宜身心俱疲。之前心裡緊繃著弦,還不覺得如何。等她將身子浸在熱水中時,才驚覺身體如同散架了一般酸痛無力,而且不少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青紫。
水汽氤氳,她望著自己雪肌上的淤痕,輕輕嘆一口氣。后怕的同時,又異常地慶幸。
還好她躲過了那支箭,還好她從山上墜落沒摔死。
細究起來,此事多半與大哥陸晉有關。大哥做著錦衣衛指揮使,慣常抄家殺人,肯定有不少仇家。他功夫好,不怕人行刺,像她這種毫無自保能力的,還是以後離大哥遠一些吧。
今天如果她沒和大哥一起,她也不至於這般,而大哥也不會因為她而墜下山。
韓嘉宜從浴桶中出來,換上寢衣。她拿著乾淨的巾子擦拭頭髮,一抬頭,看見了不知何時就在的陳靜雲。
陳靜雲眼睛紅腫的如同桃核一般,一看見她,眼淚就大滴大滴地掉:「嘉宜,我真害怕……」
她害怕嘉宜真的有事。自從回長寧侯府後,她就一直不安。待聽說嘉宜和大哥一起出事了,她心中瞬間充滿了愧疚與後悔。
如果她沒有提前回來,那嘉宜就不會坐上大哥的馬車,也就不會……
福明山那麼高,山下是寒潭,從福明山上墜落,會是什麼樣子,陳靜雲不敢想,只覺得心尖發痛,自責而懊惱,又在心裡將自己和那個弄髒她衣裙的李四姑娘翻來覆去罵了好幾遍。
似乎這樣,嘉宜就能沒事一般。
「還好你沒事。嘉宜,還好你沒事。」陳靜雲有些語無倫次。
韓嘉宜暗嘆一聲:「我沒事,我們運氣好,我和大哥沒掉進寒潭,掉進半山腰的山洞裡,然後就出來了。」
她輕描淡寫說的簡單,有意讓陳靜雲寬心。
「嗯嗯。」陳靜雲連連點頭,「那,大表哥呢?他有事嗎?」
韓嘉宜想起大哥陸晉背後的傷,略一思忖,說道:「我和大哥一起回來的,他受傷了,已經讓人請太醫了。」
她記得大哥的傷勢是很嚴重的,但是大哥一路同她走來,也看不出虛弱不適。所以她一時也有點搞不準大哥的傷情究竟如何。
陳靜雲「嗯」了一聲:「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嘉宜沒事,她心裡的不安也能稍微輕一些。
正說著話,雪竹端了一些吃的進來,她放下粥,輕聲道:「姑娘,世子讓人送了些葯過來,說是問王太醫討要的治跌打損傷不留疤痕。」
韓嘉宜抬眸看著她遞過來的精緻玉瓶:「那是得謝謝大哥。」
她這麼說著,心裡卻更堅定了以後要離大哥遠點的想法。
陳靜雲見她要喝粥,也不好再久留,匆匆忙忙起身告辭。
回到自己和母親所住的院子里,陳靜雲驚訝地發現她房中的燈居然亮著。她推門進去,看見坐得端端正正的母親。
梅姨媽一臉疲態:「他們沒事吧?」
「應該沒什麼大事。」陳靜雲在母親對面坐了。
梅姨媽看著女兒:「以後不能再像今天這樣,明白嗎?你跟嘉宜一起出去,就該一起回來!不管出了什麼事,都不能撇下她不管,知道嗎?」
陳靜雲有些委屈,她不是有意要撇下嘉宜的,她們商量好了的呀,誰能想到會出事?但是面對母親,她只能小聲道:「我知道了。」
「她今天沒出事還好,她今天要是出了事,你覺得這府里還有你的容身之處嗎?」梅姨媽繼續道,「沈夫人讓你和嘉宜的吃穿用度一樣,你可別真的以為你們是一樣的。靜雲,你不小了,心裡該有點成算了。」
陳靜雲只「嗯」了一聲,心裡卻有些茫然。
梅姨媽神色緩和了一些:「好了,不是娘要說你。咱們寄人籬下,不求招人喜歡,至少別惹人嫌。」
陳靜雲沒說話,她有點想嘉宜了。
而此時韓嘉宜剛喝完粥。她餓得狠了,腹內空空,不敢吃其他的,只能先喝點稀粥墊墊,再吃其他。
慢悠悠喝完粥后,她又用些乾果。這才去吃廚房準備的膳食。
然而明明她餓得厲害,這會兒卻吃不下多少,只好勉強吃了一些后,讓人撤下。
她正要去抹葯,門忽然被人打開。一道人影掠進來,她被人結結實實抱進了懷裡。
是沈氏。
沈氏緊緊擁著女兒,滿面淚痕,悲喜交加:「我的兒,老天保佑你沒事……」
她也去了京郊的福明山,滿腹憂愁時,得知世子已經帶著嘉宜回府了。她恍惚間以為自己聽岔了。回來這一路,她都猶在夢中。
直到將女兒攬進了懷裡,她的不安才漸漸消散。
興奮、激動、后怕、感恩……一時之間,多種情緒交織,沈氏淚如雨下,竟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來。
對這個女兒,她自覺虧欠良多。如今好不容易女兒來到她身邊,她能好好補償其缺少的母愛,她怎能讓女兒再有丁點的閃失?
「以後不能再這樣了,不能再這樣了……」沈氏一面拭淚,一面說道。
「嗯,娘放心,不會再這樣了。」韓嘉宜伸手去幫母親擦淚。她心想,以後她離大哥遠遠的,肯定不會再有今日的禍患啊。
不過大哥在外面仇家多,是不是應該出門多帶一些侍從?然後再穿上話本子里說的天蠶衣?佩戴上護心銅鏡?
韓嘉宜正胡思亂想,卻聽母親說道:「嘉宜,娘今晚和你一起睡,好不好?」
「啊?」韓嘉宜愣了愣,迎著母親期待的眼神,點頭,「好啊。」
沈氏幫女兒上藥,看到女兒身上的淤青,眼淚再次掉了下來。她小心翼翼,動作很輕:「疼么?」
韓嘉宜沉默了一會兒:「不疼。」
「這葯晶瑩剔透,聞著還有股香味,看著還挺不錯的。」沈氏小指輕挑了一些,慢慢揉開。
韓嘉宜小聲道:「這是太醫給的,想來是好東西。」
說到這裡,她不免想起讓人送葯過來的大哥。老實說,大哥人不錯,今天雖說是受他連累,但他一直護著她,甚至是掉到山洞裡時,他還用身體墊在她身下,替她遮擋。
她沒有親生的兄弟姐妹,不過她想,大概親兄長也是這樣吧。他和二哥雖性格不同,但都一樣地對她很好。
晚間韓嘉宜與母親同塌而眠,鮮少和人共寢的她,這會兒有些興奮,閉上眼睛就是睡不著。她也不翻身,唯恐吵醒了母親。
然而卻聽沈氏輕輕嘆一口氣。
「娘,你有心事嗎?」韓嘉宜悄聲問。
沈氏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道:「嘉宜,你是不是也睡不著?那你跟娘說一說你們在睢陽時候的事情吧。」
睢陽的事情?韓嘉宜靜默了一瞬:「睢陽的事情,其實沒什麼好說的。真要細說,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完。」她打了個哈欠,小聲嘟囔了一句:「娘,我困了,今天很累,改日再說吧。」
她翻了個身,不再出聲。
沈氏睜著眼睛,入目都是黑沉沉的。過不多時,她聽到了女兒均勻的呼吸聲。
她緩緩合上眼睛,慢慢睡去。
次日清晨,沈氏醒來時見女兒還在睡著。她也不讓人服侍,輕手輕腳收拾好自己,站在床畔望著女兒的睡顏出神。
女兒平躺而眠,左手攤開,右手鬆松握成拳放在身側,和小時候一般無二。
沈氏看女兒睡得熟,就叮囑丫鬟先別叫醒她。
所以當韓嘉宜醒過來時,已經是辰正時分了。她匆匆忙忙收拾好,大步往正房而去。
長寧侯他們還未用膳,見她過來,笑道:「可算是來了,上菜吧。」
韓嘉宜脹紅了臉,連聲道歉:「是我睡遲了。」
長寧侯擺一擺手,笑道:「不是什麼事。你昨兒那般折騰,多睡一會兒正常。」他指了指自己:「你瞧我眼下,也都是青的呢。」
他昨夜帶著府里家丁去福明山,知道他們安然無恙后才回府,又向王太醫打聽陸晉的情況,將近子時才去睡覺。
沈氏也笑著對女兒說道:「是我看你睡得熟,特意叮囑了丫鬟不要叫你。」她含笑看一眼端坐著的陸晉,輕聲道:「本來說先不等你,不過世子說不急,多等一會兒無妨。」
聽她提到自己,陸晉抬頭,向韓嘉宜看去。
韓嘉宜已經打定了主意要遠離大哥,但此刻他看過來,她還是下意識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大哥。」
在悔意生出來之前,她對自己說,沒關係的,沒關係。家裡還是安全的,出門時不和大哥一起走就行了。
陸晉黑眸沉了沉,略一頷首:「那就吃飯吧。」
韓嘉宜好奇地問:「大哥今日不去衙門嗎?」
她可很少在吃早飯時看見大哥啊。
陸晉眼皮抬了抬,溫聲道:「身上有傷,先養一養。」
他得查一查,昨日的刺客究竟是誰派來的。
韓嘉宜心說,也是,受傷了是該歇歇,難怪這些菜都清淡。
不過養傷不用卧床么?
用罷早餐后,陸晉率先起身離席。
然而等韓嘉宜出去后,卻發覺他仍在院子里,還未遠去。她上前打一招呼:「大哥。」
「嗯。」陸晉點點頭,「昨晚教人送過去的葯……」
「哦,我用了,挺好的。」韓嘉宜笑一笑,「多謝大哥了。」
「我會儘快查出刺客是誰。」陸晉輕聲道。
「是,大哥以後得小心點。」韓嘉宜極其誠懇地說道。
陸晉唇角微勾:「嘉宜,我……」
他有些煩躁,她是真的沒注意到他今日戴著她求的平安符么?昨天在山洞裡,她說了讓她以後戴上,他回府後,就直接取了出來,戴在身上。她竟沒發現么?
「世子。」阿大站在門口,遙遙沖他們行了一禮。
陸晉收斂了神色:「何事?」
「世子昨夜帶回來的馬,已經餵飽了,還特意給它刷了刷身子,乾乾淨淨,又肥又壯。」阿大笑問,「是活著送到厲王墓呢,還是殺了再送去?」
他不清楚這馬的用途,所以特地來請教世子。
然而不知為何,世子卻神情一僵,變了臉色。
韓嘉宜望著圓圓臉的阿大,忍不住輕笑。他們借了人家的馬回家,難道還要還一堆馬肉回去嗎?
阿大心說,不好,可能問錯話了。
陸晉正要開口,卻見長寧侯走了出來,問道:「厲王墓?什麼厲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