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事情並沒有到此就完結
可惜,事情並沒有到此就完結
得知高場長要拆場部的木板路來為大夥做房間隔斷,退伍兵們還是十分感動的。(當然,只拆用了一部分,保留了一部分。)從拆路、運料,到新的隔斷建起,抓得再緊,總也得花五六天時間吧。在這段時間裡,小夥子們和他們年輕的妻子們白天正常出工,晚上依然住大地窖,睡那用葦子桿兒隔斷的小間,卻再也沒人發牢騷講怪話。小夫妻們居然漸漸「適應」了環境,「學會」了在這毫無私密性可言的環境里「親熱」,「辦事」,期待著有朝一日能住進獨門獨院的新房子去。
應該說,事態發展到這一地步,已經在自然地走向平靜。那兩位護送軍官也打回電話來,請省軍區的同志替他們訂購機票,準備返京了。可惜,事情並沒有到此就完結。訂完票,他們找高場長去告別。高福海對他們說,這一段真辛苦二位了,今晚你們就別回丫兒塔了,我請二位吃點便飯,明天一早,我們一起上丫兒塔搞個活動。他倆也很高興,說,搞活動好啊。這些退伍老兵們也幹了好幾天活兒了,也該讓他們休息休息,喘口氣了。當晚,高福海在場部小食堂「宴請」。七個碟子八個碗,自不待細說。
第二天的活動是,帶領全體退伍軍人和他們的家屬去岡古拉墓地祭奠。高福海的用意自然是十分明確的,他想告訴這些兵娃子,岡古拉現有的這一切,雖說還不盡如人意,那也是前人用生命換來的。一切都來之不易。他希望這些老兵娃子不要把個人眼前的一得一失看得太重。
說是墓地,既沒圍牆,也沒大門,只有一條砂石路還算看得過去。墓地設在一片向陽的高坡地上,白晃晃的雪耀得人睜不開眼。大部分墓都不立碑。有碑的,多數字跡也早模糊不清了。墓地里長滿了多半人高的狗尾巴草,芨芨和野荊芥,還有一人多高的鈴鐺刺。墳堆上長的是青蒿,這會兒早已枯黃。高福海堅持說,這兒的每一座墳墓,都埋著一個攝人心魄的「故事」。那天,他讓小分隊的隊員給這些老兵娃子當「講解員」,講述那些故事。每個隊員均攤下來,能分到四五個、五六個老兵娃子,加上家屬,約有十個左右的聽眾。趙光和范東被韓起科派出去辦別的事了,剩三十名左右的老兵娃子和家屬,就由韓起科給講解。但韓起科這狗屁孩子口才不怎麼的,本來能說十分鐘的話,到他嘴裡,往往三五句就完事兒。高福海在一旁聽得實在耐不住了,便上前,讓他「靠邊站」,親自給講了起來。事情恰恰就發生在老人家親自講解的過程中。事後據當時在現場的人說,高場長講了還不到十分鐘,有個老兵娃子在底下小聲嘀咕:「嗨,建農場就算有多了不得,也不能搞死這麼些人……」高福海一聽,立馬就火了。當場追查。但後來也有人說,當時壓根兒就沒人說那話,完全是高場長耳背,情緒又有點激動,把現場雜七雜八的聲音,比如風聲、跺腳聲、咳嗽聲、哄娃娃聲,或野獾噬咬樹根發出的悉嗦聲,野兔亂蹦亂竄的聲音……聽成了這嘀咕聲,鬧了一場天大的誤會。還有人說,當時的確有人在底下小聲嘀咕了,但話不是那麼說的,沒說「搞」死,只說也不能「死」那麼多人。這份證詞當然很要害,因為有沒有一個「搞」字,這話的性質和分量就太不一樣了。還有人則斷定,這件事完全是一個陰謀,是高福海和韓起科串通一氣,事先精心設的一個套兒,挖的一個坑,目的就是要藉此機會,收拾一下這些初來乍到、心高氣傲,看啥都不順眼、吃啥都不可口的老兵娃子,讓他們學老實了。在後來多次調查取證過程中,韓起科一直作證,說他當時在場,他聽到那個兵娃子確確實實說了這個「搞」字。我後來問他,你到底聽到了沒有?他說:「你啥意思么?那個兵娃子要沒說,高場長會這麼去訛他?」我說:「我問你聽到沒有?」他說:「我沒聽到,能跟調查組那麼說嗎?」「別跟我媽啊爸的玩這套文字遊戲,正面地回答我,你到底聽到沒有?」「嘿……」「你嘿什麼嘿嘛!」「嘿……嘿……你想讓我幹啥?組織人反對高場長?你覺得岡古拉這會兒還不夠亂糊的?!」「可你想過沒有?你這麼作證,那個兵娃子就得擔著一份惡毒攻擊農場黨委主要領導的罪名。」「……」他不作聲了。「你到底聽到沒有么?」我繼續追問。「……」他還是不作聲,只是怔怔地看著我,過了好大一會兒,突然說了一句:「你真夠煩人的!」轉過身就走了。
但當時高福海的確氣炸了,撥開眾人,照直走到他認定的那個兵娃子面前,用馬鞭指著那小夥子的鼻子尖兒,說:「你再吭氣給我說一遍,誰搞死了這些同志?」那個老兵娃子一下子臉色刷白,大氣不出,二氣不喘地,只是獃獃地看著高福海,完全嚇傻了。
「說!」
「……」不吭氣。
「說!」
「……」仍然不吭氣。
「說呀!」
「……」還是個不吭氣。
這樣,居然僵持了好幾分鐘。一個退伍軍官擠過來打圓場:「高場長您先別上火。我在邊上待著哩。我可以跟您保證,他沒這麼說。他也不會這麼說……他憑什麼要這麼說呀……」
「你保證?」高福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問。
「保證。絕對保證。」那位退伍軍官上前一步,打了個立正,挺起胸,說道。
這時,高福海轉過臉,略略地瞟了韓起科一眼。(這個細節,後來也在許多人嘴裡廣為流傳。他們認為,這一瞟,意味著,他倆事先有約定,也就是說,這時候高福海暗示韓起科,你該站出來說話了。但也被一些人堅決否定。他們說,不止一個在場的人可以證明,韓起科當時雖然站出來說話了,但是,高場長沒有向韓起科發過任何「暗示」。韓起科也絕對不是在接受了場長的暗示后,才站出來作證的。)
韓起科往前走了兩三步,走出人群,走到圈子中央,作證道:「我聽到了。他說了。」
「我說啥了?說啥了?你說我說啥了?」那個兵娃子這一下子完全頂不住了,一下就毛了,炸了,臉盤脹紫,猛地上前一把揪住韓起科的領口,連聲逼問。
「幹啥幹啥?你還想幹啥?」高福海連聲喝斥。這時,小分隊的人已經聞聲趕到,衝進人群,三個架一個地,把那個兵娃子從韓起科身邊架開。而其他那些老兵娃子也沉不住氣了,上前想拽回自己的戰友,紛紛吼叫:「別動手嘛。有話好好說嘛。」現場的氣氛一下像開弓的箭,緊張到了極度。還是韓起科做了個手勢,讓小分隊的人鬆開手,放了那個兵娃子。幾乎同一時間,北京來的那兩位護送幹部也立即上前攔住吼得最響、沖在最前邊的那幾個老兵,不讓他們接近小分隊的人。
「我知道你們對我有意見,我沒準備高樓大廈來接待各位。」高福海說道。
「我們壓根兒就沒打算來住高樓大廈。」「想住高樓大廈,就不上這達來了……」有的老兵仍在委屈地嘟噥。
高福海卻眼圈紅潤起來,他豎起眉毛,把寬大的手掌向墓地深處一伸,大聲責問道:「但我萬萬沒有想到,你們會這樣看待這些犧牲了的老同志,還認為是我搞死了他們……」
「我沒這麼說!」那個老兵娃子急得都快要哭了,趕緊叫了一聲。他知道,這會兒再不說話,更不行了。
「你還有點組織紀律性沒有?聽高場長說!」護送幹部也急了,大聲打斷他的話。比較有經驗的他們似乎已經預感到一些什麼,所以拚命設法,以控制住那正在失控的事態。
高福海淡淡地苦笑了一下,並且,很快地,那笑紋便從他冷峻的唇邊消失,轉身示意開荒隊隊長(也是一位退伍軍官):「把其他同志帶回。至於你們……(他指指圍站在自己跟前的這二三十位老兵和他們的家屬)留在這兒,幫助這個小夥子一起回憶,剛才是否說過這樣的話。啥時候回憶起來了,啥時候通知我一聲。」說著,倒背起手走了;並把小分隊留了下來,「看守」這二三十人。事後,許多老兵一說起高福海當場做的這決定,就特別不能平靜。「您是老同志,老資格,又是我們的上級領導,您覺得我們做錯了什麼,怎麼┰趺捶#頤嵌伎梢越郵堋D靡話鐨∑ㄍ尥尷窨蠢透姆桿頻目醋盼頤牽饉閔叮俊鋇幢閼庋塹筆被故僑塘恕1暇故搶媳鎩5筆筆竅攣縟愣十三分左右。一直在雪地里站到六點,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氣溫急速地下降到零下。而下午出來參加活動時,這些老兵和他們年輕的妻子都沒有穿大衣,在雪窩窩裡,一動不動地站了幾小時后,又讓荒原上的寒風連續吹了這麼幾個小時,的確已經有點受不了。其中還有兩位退伍軍官的妻子,急著要回去給孩子餵奶,奶脹得也不行了,自行流出的奶水已經把內衣都溻透了。
作為當事人的那個老兵娃子上前對韓起科說:「高場長認定犯錯誤的是我,跟同志們無關。我留在這兒繼續『回憶』,讓同志們回去。」
韓起科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不作聲。
那老兵衝過去吼道:「她們還有奶娃要喂哩!」
韓起科依然不作聲。他覺得沒必要再跟他扯啥。高場長臨走時,已經把要說的要規定的,全說清楚了,也規定妥了。回憶不清那句球話,就是不許走。誰也不許走。在執行高福海的決定方面,韓起科從來是十分堅決的。否則,還要小分隊幹啥?還要他這個隊長幹啥?!
那老兵終於受不了了,衝過去,一把揪住韓起科的領口,罵道:「你這小屁娃娃還有點人性沒有?」
韓起科一把反捏住老兵的手腕,平靜地問:「你說誰沒人性?」
「說誰?說你吶!」老兵掙了一下。一直到此刻,他和其他那些老兵都還沒把眼前這個個頭不高、年紀不大、膚色也不算太黑、長得也還算清秀的「小屁娃娃」當一回事。但他們卻不知道,此時此刻,他們「犯」了一個巨大的幾乎是無法挽回的「錯誤」:你怎麼罵韓起科都行,不經高福海許可,他一般是不會跟你翻臉的。因為,高福海臨走時吩咐下的,只是「看住」這批老兵,讓他們反省。高場長沒說你可以對老兵們採取別的措施,韓起科就絕對不會胡來。這一點,也是小分隊的夥伴們特別佩服他的一個地方。就是說,在任何時候,他都能控制住自己。這對於一個只有十六七歲、又完全在戈壁灘上長大的「狗屁娃娃」來說,這階段正是野性最足的時候,他能做到這一點,鑿實也是難得。但有一條,你說啥也別說他「不是人」,別說他「不通人性」。他最忌諱這話,也是他最不能忍受的。還有一句話也是他不能忍受的,那就是:「你呀,你就不是你爹媽操的!」這兩句話都觸到他內心最不能碰的傷口,一個一直在流血的傷口。韓起科當然早就知道別人是在怎麼議論他的。他並不在乎什麼喝「狼奶」之類的屁話,他甚至暗自慶幸自己從小能在高場長身邊長大。關於「狼奶」「母狼呵護」「第十七棵黑楊樹下撿回來」之類的說法,他從來沒當面去詢問過高場長,(其實這麼做,很容易。他就是不去問。)他覺得這純粹是「無稽之談」,或是「天方夜譚」,沒必要把它真當一回事地去打擾高場長。但十幾年來,他始終沒法迴避的一件事是,至今高場長一直沒跟他說過他親爹娘的事。他至今不知道誰是自己的親生爹娘。也不知道,自己這個「韓」姓,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極度的自尊,加上極度的隱性自卑,讓他一直在躲避著這個肯定無法躲避的「致命傷口」……因此,種種說法中,他絕對不能忍受的一種說法就是,他韓起科壓根兒就「沒有爹媽」,他韓起科壓根兒就「不是個人」。一旦誰要觸碰了他這「傷口」,不管你有意還是無意,是好意還是惡意,那你就只好自認倒霉吧……
所有這一切,那個老兵當然是不知情。那一刻,他只覺得那個「小屁娃娃」的手越來越用力,眼睛越瞪越大,嘴唇越抿越緊,臉色越來越蒼白,(還有人傳說,老兵這時還看到韓起科的眼睛里突然跟狼似的放射出兩道綠光。這肯定是在說屁話了。)沒等他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人居然已經凌空而起了,緊接著,便重重地摔倒在了雪地上。
你打我?老兵一下炸了,一骨碌翻身跳起,忙不迭地抹去臉上嘴上的雪粒兒,一面按部隊教練的對打規程,拉開拳腳架勢,一面急赤白臉地大喊:「你打人?你打人?」其他那些老兵也一起沖了上來。一開始他們還挺高興,因為他們都懂得,只要不是自己開的「第一槍」,動的「第一拳」,只要是后發制人,往後怎麼打都是有理的。再說,現在也不存在「軍民關係」的問題,正好藉此機會,教訓教訓這個在岡古拉簡直是沒人敢招惹的狗屁「小分隊」。但三四個四五個老兵衝上前去,幾乎都遇到了同樣的困惑:瞧著韓起科這狗屁娃娃都沒怎麼挪窩,也沒怎麼伸胳膊動腿,自己怎麼就噼里啪啦地,跟散了架的籬笆牆似的,倒一片啊。一輪下來,呼哧呼哧直喘,瞪瞪眼,想定了,再想要往上撲第二輪,不成了,因為這時小分隊的人全都拉開了架勢,圍了上來,而且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起又是從哪兒抄上手的,反正這時刻他們人人手中都已經攥著根不長也不短,不粗也不細的柴禾棍了。但最「恐怖」的還是……(下面所講的,又是「民間傳說」了。我姑妄講之,你們各位姑妄聽之就行了。)韓起科突然衝到對面不遠的那個高包上,向著空曠的大荒原,仰起脖子長長地吼叫了一聲,不一會兒,傍晚那青紫色的天空深處便響起多次母狼的嗥叫聲來回應他。又過了不一會兒,遠遠近近便出現了一大群飽經滄桑、毛色灰暗、步履矯健而又穩當有力的母狼,四處閃起一片發著綠光的眼珠子,突破黑幕的遮蔽,向這兒急速地包抄過來……
多年來,岡古拉的人一直是這麼言傳的,而且他們從來也沒懷疑過自己這種言傳的真實性。他們說:當年在黑楊樹下曾經呵護過韓起科的那群母狼,一直沒有忘記過自己的這個「孩子」。她們是不會允應誰來傷害自己的這個「孩子」的。任何時候,只要韓起科發出求助,離得再遠,它們也會跑來保護他的。
信耶?不信耶?你當然可以自由選擇。但是,韓起科這狗屁孩子只穿一件那麼薄的舊灰呢大衣,裡頭頂多也就穿件舊襯衣,一件舊毛線背心,連個手套皮帽都不用,也沒見他使過什麼圍脖,整天還敞著胸懷,就能在岡古拉零下二三十攝氏度的冬日裡撒歡兒,你說,他是誰的孩子,他是喝什麼奶長大的?
…………
當時,老兵們既不敢走,又不敢留,只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能讓他們的家屬先回大地窖去。因為她們中的許多人,實在凍得已經受不了了。據說就連這點要求,當時也沒得到韓起科的同意。就這樣,雙方一直僵持到後半夜,一直到那個老兵娃子不得不「承認」自己說了這個「搞」字,承認自己「惡意攻擊了農場黨委的主要領導」,韓起科才把他們放了。據說,一回去,半數以上的家屬都病倒了,這場高燒持續折磨了她們整整一個星期。第二天一早,高福海又派韓起科和小分隊的人來,把那個老兵娃子帶走了,說是要進一步「審查」他的這些「政治性言論」。實際上對這個老兵毅然決然地採取了「隔離審查」的措施。這一下子,事情就白熱化了。所有老兵和他們的家屬都拒絕上工,要求立即「釋放」他們的戰友,並強烈要求上頭派人來調查處理此事。(包括小分隊隊長韓起科「帶頭打人」一事。)他們要求高福海派車送他們的代表去省城彙報。高福海當然不會同意。他們要求使用場部的外線電話,直接給部隊的首長彙報,高福海更不同意了。逼得他們沒辦法,於是,發生了所謂「衝擊場部」和「衝擊高場長辦公室」的特大事件……事件發生的當天晚上,高福海就把他們轉移走了。轉移到哪兒,誰也不知道。即便在小分隊里,似乎也只有韓起科自己知道。
「那各位為什麼一開始要說『岡古拉其實根本就沒發生什麼退伍軍人事件』,還說『這一切都是高福海自己製造出來的』?」聽他們講完,我這麼問道。
「我們說莫發生啥事件呢,那意思嘛是說過程中莫出啥特別了不得底事。比如說,莫死人嘛,也莫流血嘛,更莫發生啥人員失蹤之類底事嘛。假如高場長不故意往外聲張,這事兒不也就像以往許多類似的事一樣,蔫不唧悄沒聲地就這麼過去了……」兩位股長中的一位解釋道。
「那……我就更搞不明白了,高場長他幹嗎要故意往外聲張這事兒?這不是跟他自個兒過不去?!他幹嗎呢?」我問。
「這也正是我們幾個發著愁底事咧。」李副場長嘆道。
「高場長他……他……看起來的確有些不正常了咧。」另一位股長壓低了聲音,神色還多少有些緊張地說道。趕緊問。
那幾位都不作聲了。
「這……」「聖徒」猶豫著向在座的其他幾位看了看,似乎在徵詢他們的意見似的。回答這個問題顯然有一定的難度。最後,他把目光停留在朱副場長身上,並跟他交換了一下眼色。那意思好像是在說,「回答這個問題,非您莫屬了。」而朱似乎也看懂了他這個眼色里所包含的這層意思,又去慎重地用眼神徵詢了一下其他幾位的意見。那幾位似乎也一致同意由朱來回答這個問題。這個朱副場長也曾是個好生了得的角色,腦袋瓜子嘴巴子還不是一般地行。三十歲剛出點兒頭,就成了國家級某個歌舞團的總團團長,據說那會兒就已經是十三級高幹了。後來他反覆「亂搞男女關係」,反覆受處分。怎麼也改不了這毛病。妻子女兒因此都離開了他,職務也一路被抹,行政級別從十三級一直降到二十二級,人也從北京被貶到哈拉努里鎮文化站來當了個普通幹事。就這樣,見了女人,還搞。他說他忍不住。最後他承認自己「有病」。最後,上頭沒法子想了,下決心要開除他幹部隊伍。這時,高福海「趁機」把他「撈」了過去,放在自己身邊,用得還挺順手,打報告要提拔他當副場長。上頭當然壓著不批。你不批,是吧?嗨,我就這麼用了。老爺子居然就在全場幹部大會上宣布,朱某人「參加場領導班子工作」,行使「副場長」職權。省農場管理總局的局長和黨委書記親自找他談話。他矢口否認做過這樣的宣布。總局的書記語重心長地對他說道:「老高啊,幹部的使用和任免是個原則性組織性都非常強的問題。你也是個老同志了。在這一點上,我想用不著我們對你再說什麼了。朱的事情,要是真的沒宣布過,那就算了。要是宣布過,還是應該妥善處理的為好。」高福海忙點點頭,應道:「是。是。我肯定把這檔子事妥善處理了。肯定。肯定。」但回到岡古拉,卻一切照舊,依然讓朱「行使」副場長職權,「參加」場領導班子工作,只是告訴場機關的大小幹部們,暫且別管朱叫「副場長」。以後,他每年都向上打一個報告,向總局領導描述朱在岡古拉工作如何勤懇,踏實,為人如何自律,刻苦。三年後,總局終於同意高的請求,對朱下達了正式任命……
「其實也不能說高場長有什麼太大的問題,主要是……」朱副場長沉吟著,對我說道:「主要是有些情況想提供給各級領導做參考。應該說,高福海同志本質上還是個好同志。他的主要問題,我不知道能不能這樣來概括,嗯……」也許是因為這個結論太難說出口了,一生受過那麼多次處分,應該說,早已把榮辱得失看得很透很透了的他,居然在要說出自己對高福海的真實看法時,還吭吭巴巴地猶豫了這麼一會兒,最後才說道:「主要問題……嗯……應該說,高場長……這段時間以來……我們……我們覺得他……他的精神有些不正常……」
什麼?高福海的精神有些不正常?我先是乾笑了一下,繼而在確證了他們沒跟我在胡亂開什麼玩笑以後,我的心再次劇烈地跳動起來,身子也不由自主地一下挺直了。我甚至都有一點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只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說一句實話,如果這時跟我說這話的換成另一撥人,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地斷定他們在搞「惡意攻擊」,最起碼也會認為他們在「胡說八道」。我會狠狠地批評他們一通。但是……但是,現在坐在我面前的卻是一群在岡古拉擔負著重要領導責任的人,而且此時他們的神情又都是那樣的嚴肅和沉重。說話的朱副場長把話一說出口,他自己好像也被嚇住了似的,哆嗦了一下,然後很機械地端起茶缸子喝了口水,本來還想多喝兩口的,但端著茶缸子,居然就那麼呆住了,探詢般盯著我,看我對這話的反應。
「你們這麼說,有什麼理由?」為了讓談話能充分進行下去,我讓自己盡量顯得平靜,從容,問。一種直覺告訴我,岡古拉確實出了大問題。這問題而且還遠不是出在什麼「退伍軍人」身上。現在看來,如果不是高福海的神經出了問題,那眼前這幾位的神經就一定出了什麼問題。這倒要真的搞搞清楚。
「理由,的確很難說……」
「那我怎麼跟上頭去彙報?就說岡古拉領導班子里絕大多數同志都認為高福海同志神經不正常,但是,他們又說不出相應的理由來。我能這麼去彙報嗎?」
「嗯……他有時顯得非常自卑……」兩位股長中的一位猶豫了一會兒,說道。
「誰自卑?高福海自卑?你別跟我開玩笑了!」
「……他有時甚至很恍惚……」另一位股長立即補充道。
「你們到底在說誰呢?」
「他的情緒常常波動得很厲害,會不斷地懷疑自己剛做出的決定……並懷疑自己身邊所有的人……懷疑他們……」
「他懷疑別人什麼?」
「他老在懷疑別人瞧不起他……」
「他懷疑岡古拉的人瞧不起他?」
「他有時顯得特別衝動。比如昨天晚上的事,就很有典型性,一分鐘前跟那些退伍軍人代表談得還好好的,突然間就拍著桌子,下令拘禁那兩位北京來的護送幹部。當時我們全都傻了。這可是兩個現役軍人。正經戴著領章帽徽的團職軍官。而且是北京總部大機關的人。」
「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啥事?」我問。
「退伍軍人們希望在丫兒塔安兩部能直接撥外線的電話機。高場長非常惱火,說他們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因為按規定,只有縣團級的領導幹部才能享受這個待遇……」
「可是這兩年,有條件的地方,都放寬了這方面的規定。過去做這麼規定,也是因為受政治和經濟大環境的約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解釋道。
「高場長認為,在岡古拉,目前還需要這麼嚴格控制。」
「另外,他對韓起科那孩子的態度,也讓人費解。」
「他對韓起科怎麼了?」我趁機追問。
「嗯……」大概這個問題的敏感度太高,他們幾位遲疑著,卻又不作聲了。「我們把近年來發生的我們認為是不正常的一些事情,簡單地列舉了一下,請您帶回去向各級領導反映。」「聖徒」說著,從一個細帆布縫製的背包里,取出一本用信紙寫成的「材料」,遞了給我。我隨手翻了一下,上面用圓珠筆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一些很難認的字。
「我的字寫得不太好。你看起來可能會有些困難。但這裡面所列舉的事實,都是我們幾位認真核計過的,可以說是有憑有據,真實可靠的。在轉呈各級領導審閱前,如果有可能,請一位打字員重新把它打一遍,這樣效果就會更好一點。當然,最好希望請一位保密觀念較強的打字員來做這事。等你看完材料,我們再找個時間仔細談一次。你看這樣行嗎?」「聖徒」鄭重地建議道。
這時,趙大疤在一旁跟朱副場長湊在一起悄悄地嘀咕了幾句什麼,神情顯得挺緊張似的。過了一會兒,朱副場長便抬起頭來問我:「有個事兒,能不能跟您打聽一下。馬主任的閨女剛才跟您說了沒有,她離開這兒,去哪兒了?」
「怎麼了?」我臉微微一紅,反問道。不明白他倆突然間怎麼又想起這麼一檔子事來了。
「沒別的意思。是這樣的……我們想知道,馬隊副離開您這兒,又去哪兒了?」
「她說她要去找她爸。」我說道。
「找我?沒見她啊。」「聖徒」忙說道。
趙大疤和朱副場長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又跟李副場長低聲說了些什麼。然後又把馬桂花的父親找過去,幾個人低著頭湊在一塊兒,竊竊地商議了一會兒。因為他們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語速又快,聽不清他們到底在商議什麼。只能偶爾聽到漏出的一句半句,好像是在討論,馬桂花離開這兒以後,會不會去找韓起科,或者,會不會直接去找高福海了。
「她要是真底去找高場長,我倒覺得還不用怎麼太擔心咧。高場長再咋樣,也還不一定會對我們幾個咋樣。就怕她去找了韓起科那小子,那就很難說底咧。這小子有時渾不講理咧……」年股長分析道。
「你閨女知道今晚我們幾個在一起嗎?」朱副場長突然回過頭來問「聖徒」。
「應該知道。她回過家。她媽不可能不跟她說這情況。再說,我們去了屠宰場,砸過她的門。她應該是清楚的。」
「我們幾個怎麼就不能在一塊兒說說話了?」另一位股長不平地說道。
「問題是……問題是,我們帶著這位同志哩。」李副場長指著那個從拘禁地「逃」出來的「表舅」,說道,「他們一分析,就知道我們幾個聚在一塊兒,到底在幹什麼。」
「那咋辦?我估計,桂花這丫頭肯定是去找韓起科了。」
「咋辦……」朱副場長輕輕地嘆了口氣道,並沒說出個所以然來。然後幾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好像都特別擔心馬桂花去向韓起科報告。
「我去瞧瞧……」過了一會兒,趙大疤突然站起來說道。
「你去瞧啥呢?」「聖徒」問。他可能看出趙大疤的實際意思是想「溜」,便出來阻止。
「趙股長願意出去看看,就讓他去看吧……」朱副場長說道。他也看出趙大疤的意思來了。但他不想阻攔誰。他顯然比「聖徒」大度。他覺得這世界上,最好誰也彆強制誰。每個人需要制約的只是他自個兒。他最終相信,每個人的結局都是預定了的。任何外在的人為的強制都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由著他們去吧。這樣活著,也許能覺得稍稍順暢些。人活著,最終不就是得一個感覺嗎?除了自己的感覺以外,身外其餘的一切,又都算得了什麼呢?在被罰到岡古拉來以後的這許多年裡,一個個無奈的深夜,一次次面對岡古拉浩瀚的星空和無法抗拒的曠古寂靜,他是漸漸地為自己找到了這樣一個開脫的理由和安置自己躁動靈魂的歸宿。「還有誰想上外頭去瞧瞧的?」他環視了一下其他幾個人。那意思是在說,如果你們害怕讓韓起科和高福海發現,也想走的話,都可以走。「老李,你呢?你老伴不還在打吊針么?回去瞧瞧吧。」他提醒李副場長。
「……」李副場長遲疑了一下,卻說道:「我家裡沒啥可瞧的。」
「我……我陪趙股長上外頭去瞧瞧吧。」那位姓年的股長反而慌慌地站起,說道。
「走吧。」朱副場長說道。
年股長立即跟著趙大疤走了。朱副場長然後對留下來的那幾位說:「我們得趕緊設法把這位軍人同志安置一下。」他的提議立即得到在場人的贊同。因為,萬一馬桂花真的去向韓起科報告了,韓起科真的帶人來,發現他們跟這位從「拘禁地」外逃的退伍軍人在一起,事情頓時就會複雜許多。「你帶這位同志去找個地方,暫時安頓一下。」朱副場長吩咐另一個股長。那個股長帶著「表舅」拿起大衣,正要向外走去,就聽到門外不遠處傳來一陣嚷嚷聲。朱副場長忙向他倆做了個手勢,讓他倆先不要忙著向外走,他自己悄悄推開一點門縫,探出頭去張望了一下,而後忙縮回屋來,低聲叫了聲:「是韓起科!」原來,馬桂花從我這兒走了后,一時間沒找到她父親,就直接去找到韓起科,向他報告了今晚她所看到的一切。韓起科一琢磨,就斷定這幾人帶著那個外逃的「表舅」到招待所來找我了,就急忙帶著小分隊的幾個隊員,往這邊趕了過來,恰在月洞門前遭遇剛從這兒往外走的趙大疤和年股長。韓起科問趙大疤,朱副場長和那個外逃的「表舅」是不是還在我屋裡。趙大疤矢口否認知道這事。他只說自己和年股長去場部庫房查看當天夜裡剛運到的那批化肥,並不知道什麼外逃「表舅」,更不知道朱副場長和李副場長在哪兒。韓起科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眼,問:「二位股長是才去庫房呢,還是查看完了化肥,已經從庫房回來了?」趙大疤猶豫了一下答:「我們是查看完了,從庫房那邊回來。」韓起科冷笑道:「既然是從庫房那邊回來,雪地上應該留下你們從庫房往這邊來的腳印。可是,腳印呢?腳印在哪兒?」他指指在暗淡的月光下,通往庫房去的那塊光潔無痕的雪地,問趙大疤;然後不等趙大疤回答,又說:「腳印可能挪了地了。趙股長,能陪我去找找您二位失蹤了的腳印嗎?」說著,便要趙大疤和年股長,跟他一起往招待所我住的那間屋子過來。趙大疤怎麼也不願意過來,便大聲嚷嚷起來。我們在屋裡聽到的嚷嚷聲,便是這聲音。
聽到趙大疤的嚷嚷聲,屋裡的人自然都明白,這是趙大疤故意在向這邊發的「警報信號」,是在告訴這邊的人趕緊把那位外逃的退伍軍人安置好了,別再讓韓起科發現了他。於是,朱副場長立即讓「表舅」從後窗戶里跳出,然後便帶著李副場長、馬桂花的父親從容地向韓起科走去。「啥事呢?起科,這麼晚了,還沒休息?」他微笑著跟韓起科打了個招呼。「您和李副場長也夠辛苦的。」韓起科冷冷地挖苦道。
朱副場長故意不回應他的挖苦,只是對趙大疤和年股長說道:「你倆在忙啥呢?明天一早,高場長還要找我們談丫兒塔備耕備料的事,你們還不趕緊去準備準備?」
「那是那是……」趙大疤連連應聲。他當然明白,朱副場長這是在替他搭台階脫身哩。再加上,他看到朱副場長等人從我那屋裡往外走時,人群中已經不見了那個「表舅」,知道他們已經把他安置妥了,心裡就更是松下了一大塊。他覺得,只要沒讓韓起科看到他們跟那個外逃的退伍軍人糾纏在一起,韓起科就不能把他們怎麼樣。於是,他就沒再把韓起科放在眼裡,一邊應著朱副場長的話茬,一邊就跟年股長一起,轉身徑直往場部家屬院方向走去了。但他沒料想,轉過身去還沒走出兩步,韓起科就讓兩個隊員撲過去擋住了他倆的去路。他剛想發作,卻看到,另兩位小分隊隊員(其中一位還是他的兒子趙光),從我住的這排平房的後頭,押著一個人,不緊不慢地向這邊走來。待走近了一看,被押過來的,正是馬桂花的「表舅」,那個外逃的退伍軍人。原來,韓起科聽了馬桂花的彙報,得知這幾位不懷好意的場領導正跟那位外逃的退伍軍人在一起嘀咕事情,便一邊帶人急急趕來,從正面堵住了往外走的趙、年兩位股長,一邊派趙光帶一個男隊員上屋後去堵可能跳窗再度逃跑的那個退伍軍人。恰被他逮了個正著。
這時候,我覺得我該站出來說點什麼,給這幾位解一下圍了。他們還沒有把情況給我說透徹,但直覺告訴我,他們掌握的那些情況,可能對最後解決岡古拉問題具有重大意義。我不能讓他們被韓起科這個狗屁孩子帶走了,進一步惡化了岡古拉的局勢。
「這位退伍軍人是來找我反映情況的,跟兩位副場長,和幾位股長主任,跟桂花她父親和趙光他父親都沒關係。」我急急地說道,還故意點了一下馬主任和趙股長的「父親」身份,想以此來緩和現場劍拔弩張的氣氛,也企圖使韓起科那小子能顧及這種特殊關係,而在處置他們時別太「不講情面」了。但顯然,這一招沒起任何作用。不僅韓起科沒對兩位「父親」有任何錶示,連在場的兩位子女,居然對「父親」也沒任何錶示。這實在讓我感到意外,更感到吃驚。
「顧卓群同志,能把他們帶來的那些書面材料,借給我看看嗎?」韓起科轉過身來對我說道。在拿住了那幾個人以後,接下來,他要對付我了。
「什麼材料?」我裝作茫然不覺的樣子,反問。
「他們上你這兒來告高場長的狀,總要帶些書面材料之類的東西。告狀總得有狀紙啊。」
「誰來告高場長的狀了?我怎麼不知道?再說,即便有人要告高場長,也不會上我這兒來啊。」
「顧卓群同志,別把我當小娃娃看待……」
「韓分隊長,你這話說哪兒去了,誰把你當小娃娃看了?」
「你可以瞧不起我韓起科。可是……」
「嗨,我怎麼會瞧不起你韓分隊長呢?我初來乍到地……」我忙解釋。
但韓起科這時根本不聽我的解釋,轉身下令:「建國,樹連!」那兩個叫「建國」和「樹連」的男隊員便應聲走到我面前,看樣子是要搜我的身了。同時,韓起科又示意馬桂花,讓她帶領另一位男隊員,上我房間里去搜查。居然要跟我來這一套!我一個箭步躥到房門口,大喝一聲:「誰敢亂來?!」並狠狠瞪了馬桂花一眼。馬桂花只得站住了。
「馬桂花!」韓起科在那邊也大喝了一聲,催促她下手。馬桂花只得紅起臉往裡闖。我把手往對面門框上一支,斷然擋住了她,並回過頭去對著韓起科吼道:「你要搜我屋,帶搜查證了嗎?」
「搜查證?」他冷笑著走到我面前,示意馬桂花退後,而後逼近一步,對我說道:「搜查證?」說著,一把攥住我支在門框上的那個手的手腕,看樣子是要跟我來硬的了。這時,我全身的血一下全涌到了頭上,兩隻眼睛都跟著了火似的滾燙灼熱。我決心要警告一下這個狂妄的狗屁孩子,起碼讓他知道,隨意剝奪別人應該享有的自尊,隨意違反人與人之間平等交往時應遵守的規則,包括在沒有得到別人同意的情況下,隨意地扼住別人的手腕,都是會受到懲罰的。我想借力發力,(這也是我小學時一位老師教給我的幾招防身術之一),利用他前傾了上身來抓我手腕,整個人的重心發生變化的那一瞬間,翻腕,跨步,別腿,擊肘,即便不做進一步的動作,也得讓他狠狠地搖晃著趔趄一下。這一整套動作後來我做過很多遍。在中學時,甚至還讓一個總是對我們男生橫眉豎眼,對女生嬉皮笑臉的體育老師接受過一次重大教訓。(當然,為此我也付出了重大的代價,初中三年的體育成績始終及格不了。)但是,當我按動作要領去發力翻腕時,應該能輕易翻得過去的手腕,此時卻怎麼也翻不過去了。立刻感覺到,抓住我手腕的不是什麼一隻人的手,而是一把鋼叉,或者是一段老樹的樹根。我一驚,本能地去打量了一下這個長得既比我矮、又比我瘦、年紀也比我小得多的韓分隊長,居然會有那麼大的一股內力。就在我完全不能動彈的這一刻間,馬桂花趁機帶人進屋,抄出了「聖徒」他們帶給我的那本「材料」。然後,韓起科就鬆開了手,不僅帶走了那個退伍軍人,同時還帶走了朱副場長、李副場長和馬桂花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