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從吃晚飯開始,老婆就在為小沐的事叨嘮不休,先罵江正流和王長恭不是玩意兒,故意拿小沐做文章。繼而,又要陳漢傑給葉子菁打電話,讓葉子菁給鐘樓區檢察院打招呼。陳漢傑被吵煩了,剩下半碗飯沒吃完就撂下筷子去了書房。老婆又追到書房,還自作主張地撥起了葉子菁家的電話。陳漢傑把撥通的電話硬給掛上了,沒好氣地說:「你添什麼亂?葉子菁現在正忙著辦放火案哩,根本不在家!」老婆用徵詢的目光看著陳漢傑,試探說:「要不,咱……咱就往檢察院打?」陳漢傑直擺手:「算了,算了,哪裡也別打了!連你都知道王長恭和江正流要做文章,你說我讓葉子菁怎麼辦?公安局已把案子正式移送給鐘樓區檢察院了,葉子菁能說不起訴?王長恭、江正流會允許她這麼干?該咋處理她心裡會有數的!」老婆央求說:「老陳,還是給葉子菁打個電話吧,他們這是誣陷咱小沐啊!」陳漢傑臉一沉:「如果真是誣陷,鐘樓區檢察院會有說法的,用不著你來說!」「哼」了一聲,不安地道,「我看不像誣陷,他江正流還沒這麼大的膽!我們的兒子我們知道,確實不是玩意嘛,過去闖的禍少了?我看都是你寵出來的!」老婆仍在堅持,樣子挺可憐:「如果真是誣陷呢?這也不是沒有可能嘛……」陳漢傑說:「如果真是誣陷,葉子菁不會不管的!這個女同志我知道,原則性很強,既不會看王長恭的臉色行事,也不會顧及江正流的面子,你放心好了!」說到這裡,門鈴聲響了起來。陳漢傑心煩意亂,對老婆道:「快去,看看誰來了?」老婆應聲出去了,片刻,又進了書房,悄聲通報道:「老陳,是城管的一個男同志,要向你彙報工作哩,還說是咱們小沐的什麼好朋友……」陳漢傑沒聽完就擺起了手:「讓他走,讓他走,陳小沐會有什麼好朋友?啊?一個個還不全是小混球?能彙報些什麼?真是的!」老婆說:「老陳,今天來的這個混球可不小,恐怕得有五十歲了……」陳漢傑仍是不願見:「行了,行了,你讓我清靜點吧,就說我不在家!」不料,這當兒,客廳里響起了一個沙啞的聲音:「老……老書記,我是方清明啊,當年是您……您介紹到市城管委去的,我……我有重要情況要向您反映啊!」陳漢傑一聽是反映市城管委的情況,心有所動,這才從書房走了出來。見了那位方清明,陳漢傑的第一眼印象就不太好,此人一臉媚笑,彎在客廳門口渾身抖索著像副剛使過的弓。到沙發上對面坐下再看,發現此人是有點面熟。方清明很拘束,半個屁股搭在沙發上,乾笑著說:「老書記,您忘了?兩年前我從部隊轉業,是您親自安排的,陳小沐帶我來的!我在部隊時和小沐就是好朋友,小沐介紹工程隊給我們蓋過房子,我要轉業了,小沐說,找我老爸吧!你打了個電話給城管委周秀麗主任,我就到城管系統做了鐘樓區監察大隊副政委……」陳漢傑終於想起來了:「哦,哦,你就是那個副團職轉業幹部吧?好像是個筆杆子,能寫點小文章?我記得你那天還帶了幾篇稿子給我看,是不是?啊?」方清明高興了,這才斗膽把整個屁股搭實在沙發上:「老書記,您到底想起來了!您一個電話就改變了我的人生啊!我給您帶了兩瓶酒您還不收,現在想想還讓我感動!我這陣子還和人家說呢,別說沒清廉的好乾部了,咱老書記就是一個!」陳漢傑臉上有了些笑意:「對,對,我都想起來了,你這同志帶了兩瓶五糧液來,很不合適嘛!我答應安排你,是看你有點小才,筆杆子總是需要的嘛!怎麼樣?在城管系統幹得還好嗎?是不是替咱們的城市建設寫點啥文章了?啊?」方清明說:「寫了,寫了,都是些豆腐乾,就沒敢拿給您老書記看。」陳漢傑突然想了起來:「哎,你剛才說,你在鐘樓區城管委當什麼副政委?」方清明似乎無意地道:「是的,是的,著火的大富豪就在我們鐘樓區嘛!」陳漢傑挺自然地提了起來:「大富豪娛樂城門前的那些門面房到底是怎麼蓋起來的?你這位同志清楚不清楚啊?還有你們市城管委的那位女主任,就是周秀麗同志,她事先知道不知道啊?這片門面房影響了救火,造成的後果很嚴重啊!」方清明表情驟然莊嚴起來:「老書記,今天我就是要向您彙報這些問題!」陳漢傑眼睛一亮:「哦,說,那就說說吧,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方清明卻沒說,鄭重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雙手捏著,遞到了陳漢傑面前:「老書記,請您先看看我的這封舉報信,我在火災發生的第二天寫的!寫完后就投到市人大門口的信箱里了,是給您的,一封匿名舉報信,不知道您看到了沒有?」陳漢傑怔住了:「什麼?那封匿名舉報信是你寫的?舉報周秀麗受賄?啊?」方清明點點頭:「是的,這就是那封匿名信的底稿,我故意寫在文件列印紙上的,就是希望他們來找我調查,可他們誰也不來,官官相護嘛!另外,我也擔心您工作太繁忙,看不到這封信,所以,我今天才挺身而出,來向您老書記當面彙報了,在整個長山市,我只信任您老書記一人!您一身正氣,兩袖清風……」陳漢傑擺擺手:「哎,哎,什麼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別把我吹得這麼邪乎!」讓老婆拿過老花眼鏡,陳漢傑認真看起了舉報信,看畢,久久地沉默著。方清明有些緊張了,看著陳漢傑:「老書記,您……您這是怎麼了?」陳漢傑像沒聽見,把舉報信放到茶几上,起身在客廳里踱步,想起了心思。這可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寫舉報信的人竟是他陳漢傑兩年前介紹給周秀麗的人!這個人也太可怕了,先是匿名把舉報信寄到市人大來,點名道姓讓他收,現在,又在他家公然現身了!外界知道了會怎麼想?必然是預謀嘛,是他陳漢傑和這位副政委串通好了要向周秀麗和王長恭發難嘛!一場你死我活的反**鬥爭就變成了兩個人和兩派勢力的政治傾軋,他陳漢傑就是有一百張嘴只怕也說不清了!偏在這時,方清明走到陳漢傑面前又說話了,昂首挺胸,不再像剛使用過的抖索的彎弓,倒有了點即將開赴戰場的軍人的樣子了,神情也很激動:「老書記,我知道您在想什麼?周秀麗不是一般人物,後面有王長恭,沒人敢碰她,我還就不信這個邪,就和他們拼到底了!我是您老書記介紹到市城管委去的,周秀麗就認準我是您的人,我也和周秀麗說了,我還就是要做老書記的人,跟老書記走到底了!就算老書記哪天人大主任也不幹了,我也得跟老書記,決不跟王長恭……」陳漢傑聽不下去了,手向大門一指:「你,給我出去,現在就出去!」方清明不知哪裡出了差錯,站著不動:「老書記,您……您這是……」陳漢傑這才發現了自己的失態,鎮定了一下情緒,言不由衷地批評說:「你這個同志都想到哪裡去了?啊?怎麼對長恭同志意見這麼大呀?我和長恭同志一個書記一個市長,搭了五年班子,大事講原則,小事講風格,團結戰鬥,合作得很好!就算周秀麗有什麼問題,你也不能往長恭同志身上扯嘛!」將舉報信從茶几上拿起來,遞到方清明手上,「這封信請你拿走,該交給哪個部門交給哪個部門吧!」方清明顯然有些意外,氣不壯了,一時間又恢復了彎弓狀,哈著腰,苦著臉,像只被主人意外遺棄的狗,極力解釋說:「老書記,我……我今天說得可都是真心話!他……他們官官相護啊,整個長山市我……我就信任您老書記一人啊……」陳漢傑臉一拉:「這叫什麼話啊?你怎麼知道他們官官相護啊?如果事情真像你說的這麼嚴重,我陳漢傑恐怕也不是什麼好人了!你快回去吧,不要在我們領導之間搬弄是非了,尤其是在我和王長恭同志之間!我再和你說一遍:我和長恭同志並沒什麼矛盾,你這個同志揣摩錯了!」說罷,連連揮手,再次示意方清明出去。方清明不敢再賴下去了,只得唯唯諾諾退了出去,退到門口仍沒忘記最後表一下忠心:「老……老書記,我……我可真是你的人啊,真的!」陳漢傑益發厭惡,像沒聽見方清明這話似的,轉身進了書房,關上了門。一進書房,陳漢傑馬上用保密機給葉子菁打了個電話,簡短通報情況說:「子菁同志,舉報周秀麗的那個匿名者到底現身了,是鐘樓區城管委監察大隊一位副政委,姓方。你們去找這個姓方的談談。不過,請你和檢察院的同志們注意一下,我的感覺不太對頭,這個人很猥瑣,他反映的問題和情況你們一定要注意分析!」葉子菁在電話里驚喜地問:「老書記,你是怎麼找到這個匿名者的?我們這麼找都找不到,正和市紀委協商調閱市城管幹部檔案呢!」陳漢傑自嘲道:「這個匿名者剛才找到我家來了,口口聲聲說是我的人哩!」這時,又來客人了,客廳里老婆和一個熟悉女人的寒暄聲響了起來。陳漢傑沒再和葉子菁繼續說下去——本來倒是想提提兒子小沐的案子,可葉子菁沒主動說,陳漢傑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放下電話后,陳漢傑一時間有些茫然。老婆再次進了書房,說是周秀麗到了,問陳漢傑見不見?真是太有意思了!舉報者前腳走,被舉報者後腳就來了?這哪能不見?!走出書房,一見到周秀麗,陳漢傑就笑了,口氣和藹,卻又不無譏諷地打趣說:「秀麗同志啊,你這是怎麼找到我家的?還認識我家的門啊?啊?」周秀麗滿臉笑意,忙不迭地道:「老書記,老書記,該罵您儘管罵,我今天來就是送上門讓您老領導罵的!長恭副省長明確說了,得讓您老領導罵個痛快,罵個夠,給我定了個『三不許』哩:不許我狡辯,不許我還嘴,還不許我解釋!」陳漢傑大笑道:「秀麗同志啊,這麼說,你這是在執行長恭同志的指示嘍?」周秀麗忙搖頭:「不是,不是,我也真是想您老領導了,一年多沒見了嘛!」陳漢傑感嘆道:「有意思,有意思啊,不來都不來,要來又一起來了!」沒想到,這話一落音,周秀麗馬上接了上來:「我知道,我知道,我們鐘樓區監察大隊的一位副政委剛從您這兒出去!」懇切地解釋起來,「老書記,我可真不知道您今晚要找我們這位副政委談話,要是事先知道的話,就改時間再來了。」陳漢傑似乎不經意地問:「哦,你在門口撞上那位副政委了?」周秀麗說:「巧了,我停車時正見著他從您家院里出來,還想躲我哩!」陳漢傑不得不解釋了:「秀麗同志,你誤會了,這位同志並不是我約請的,是他主動找上門的,見面我都不認識了,還是他自我介紹,我才有了點印象。」周秀麗笑道:「嘿,老書記,您就別和我逗了,方清明您會不認識?是您兩年前介紹到我們城管來的嘛!當時不好安排哩,可我也不敢跟您老書記叫苦啊,您的指示我得照辦嘛,我靈機一動就因人設事,在鐘樓區監察大隊硬設了個副政委。這可是專為方清明設的,迄今為止區一級的監察大隊只有他這一個副政委編製!」陳漢傑實在是有苦說不出,咧了咧嘴:「秀麗同志,安排個轉業幹部還讓你這麼為難啊?這我真不知道哩,如果知道就不會向你開口了,怪我,怪我啊!」周秀麗忙道:「老書記,這不怪您,還是怪我,我這一二年向您彙報得少了,有些情況您不可能了解。可說心裡話,只要是您老書記交代的事,我沒一件不是親自安排落實的。就說方清明吧,您打了招呼,我心裡就有數了,在鐘樓區只呆了幾個月,馬上把他調到機關辦公室做了副主任,準備鍛煉兩年接辦公室主任。可我真沒想到,方清明這位同志這麼不爭氣……」搖了搖頭,「算了,不說這人了!」陳漢傑倒注意起來:「哎,怎麼不說了?說嘛!方清明怎麼不爭氣了?」周秀麗這才苦笑道:「老書記,這人太貪婪,凡他安排的接待活動,他就沒有不拔毛撈油水的!大到千兒八百的接待餐費,小到餐桌上的一瓶酒幾盒煙,他全往自己口袋裡裝!當了一年多辦公室副主任竟然在我們市城管委定點的兩家接待賓館私存了一萬三千多元接待經費,這一不當副主任,馬上變現拿走了,如果認真追究起來可就是貪污犯罪啊,我們紀檢組目前正在查。我前天還和紀檢組的同志們打了個招呼,內部問題內部處理,盡量不要鬧得滿城風雨,丟人現眼。」陳漢傑並不吃驚,沖著方清明這人的奴才相,搞點這樣的小**不奇怪。周秀麗仍在說:「方清明還只是個辦公室副主任,經費大權還沒交給他,他就這麼干,搞一次接待貪一次小錢,真讓他接了辦公室主任,他不要犯大錯誤嗎?肯定是個**分子嘛,不但丟我們城管系統的人,連你老書記也得跟著丟人嘛!這麼一想,我也就痛下決心了,五月份機關民主評議一結束,就讓他重新下去當副政委了。哦,順便彙報一下,民主評議時方清明的稱職得票在機關也是倒數第一。」陳漢傑不得不承認,周秀麗說得對,就方清明這種素質,這種表現,真做了辦公室主任不是**分子才見鬼呢!如果方清明真是什麼好東西,當初也不會和陳小沐搞到一起。如此看來,方清明的舉報可能有問題,甚至有誣陷周秀麗的嫌疑。周秀麗也說到了這個問題:「老書記,說心裡話,讓方清明下去我完全是出於公心,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對他本人的一種特殊保護措施。沒發現方清明的**苗頭倒也罷了,發現了不管不問,為了哪個領導的面子繼續重用,就是不負責任了,既是對組織不負責,也是對當事人不負責。可這一來,方清明意見就大了,四處罵我,罵我們城管,罵得還很絕呢,凈在報屁股上提些齷齪的問題,出我們的洋相。『八一三』大火一起,又興奮了,四處造謠生事,揚言要告我受賄瀆職。我昨天找他談了一下,因為考慮到是您老書記介紹過來的,還是給他留了點面子……」陳漢傑再也無法沉默下去了,再沉默下去,只怕周秀麗和王長恭都要認為他是方清明造謠生事的同夥,他就更說不清了。於是,打斷了周秀麗的話頭道,「哎,秀麗同志,方清明這事我還得解釋一下:這個人我真不了解,兩年前他帶著幾篇文章跑到我家讓我看,我還以為他是個小人才呢,所以才介紹給了你,我和方清明之間沒有任何私交,也不可能有什麼私交!現在看來,我是看錯人,犯了錯誤了!」周秀麗笑道:「老書記,哪能這麼說,您愛才嘛,也是出於好心嘛!」陳漢傑再次強調:「犯錯誤就是犯錯誤,好心犯錯誤也是犯錯誤嘛,還是得檢討嘛!」揮了揮手,「好了,秀麗同志,這筆賬就記在我頭上,我汲取教訓吧!」周秀麗忙說:「哎,老書記,你看你,還當真了?這算什麼教訓?人生的路都是每個人自己走的,您老書記又沒教方清明搞**,更沒讓他這麼造謠生事嘛!」陳漢傑很認真:「秀麗同志,你別說了,對這個同志,你們一定要按規定嚴肅處理,只准從嚴不準從寬!如果他再打著我的破旗說三道四,你們給我堅決頂回去!今天,啊,他在我這裡亂髮長恭同志的牢騷,我就撂下臉來狠訓了他一通!」周秀麗舒了口氣:「好,好,老書記,您有這個態度我們就好辦了。哦,對了,長恭同志再三要我向您問好,還讓我轉個偏方給你!」說罷,拿出了一張紙。陳漢傑接過來一看,是張治療冠心病的偏方,開偏方的劉大夫在省城很有名,陳漢傑過去就聽說過,曾想過要去找他瞧瞧病,沒想到王長恭已想到了他前面。周秀麗又說:「老書記,長恭同志一直很關心您的身體,說是如果你有時間,他可以陪你找這位劉大夫好好瞧瞧!」又想了起來,「哎,老書記,這還有個事哩:長恭同志說你答應給他寫字的,讓我今天一定要討到手哩!您看怎麼辦啊?」陳漢傑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長恭同志現在可是省委、省政府領導了,他還看得上我的破字啊?!」話雖這麼說,還是站了起來,挺高興地說,「好,好啊,既然人家領導同志還看得起我,我就寫吧,啊?執行領導的指示嘛!」周秀麗也笑了起來:「老書記,長恭同志在這裡可又要罵您了!」這麼說著笑著,便到了書房,周秀麗幫著鋪紙磨墨,陳漢傑凝神運氣,提筆為王長恭寫下了八個遒勁有力的狂草大字,「有容乃大,無欲則剛。」周秀麗在一旁看著,欣賞著,先是拍手叫好,后又趁機討字。陳漢傑想了想,又為周秀麗寫了兩句話,「做人民的公僕,為長山城市美容。」周秀麗又是一連聲的喝彩,恭恭敬敬地再三保證說,一定會把老書記的教誨牢牢記在心裡,落實到將來的工作中去。這日和周秀麗交談的氣氛還是挺和諧的,和諧得令雙方都有些意外。因為和那位舉報人方清明解釋不清的關係,陳漢傑許多想說的話都按捺在心底沒說出來,更不好追究舉報信上的指控。那場大火案雙方更沒提及,似乎都在有意無意地迴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