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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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正流看著葉子菁重進會議室時激動不已的樣子,就知道攤牌的時候到了。攤牌是預料中的事,江正流想,這不是他要和葉子菁攤牌,而是葉子菁要和他攤牌,他不得不奉陪。你葉子菁感情用事,只因放火的犯罪分子是你老公黃國秀麾下的破產煤礦原礦工,竟然就把一場故意放火搞成大意失火,就敢把我堂堂長山市公安局搞得這麼被動!你和你領導下的檢察院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你不要以為籠絡住了一個別有用心的副局長伍成義,就算抓住了公安局,大錯特錯了,葉子菁同志!長山市公安局局長現在還是我江正流,公安局這個天一下子還翻不了!情況很好,王長恭、林永強都不糊塗,失火的結論根本沒被接受,在省城彙報時,唐朝陽雖然不同意定調子,抹角拐彎和王長恭爭執了好久,現在還是和王長恭保持了一致。事情很清楚:放火的調子今天已經確定了,檢察院必須照此起訴!葉子菁也真是太不講政治了,竟然打斷了市長林永強的講話,又嚷著要彙報!也不想想,領導們要你彙報什麼?該彙報的你不早在材料上彙報過了嗎?現在是要聽領導們的指示,按省市領導們的要求把這個放火案的起訴工作做好!果然,林永強很不高興:「葉子菁同志,請你坐下,我沒說要聽你的彙報!」葉子菁真做得出來,硬挺著站在那裡:「那麼,林市長,我就請您改一下口:在『八一三』火災正式進行司法定性之前,先不要再說是放火好不好?這一字之差,卻有天壤之別啊!我們檢察院送上來的報告說得很清楚,案情發生了重大變化……」林永強火了,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口氣很嚴厲:「葉子菁同志,你今天到底想幹什麼?啊?請你注意擺正自己的位置,我和在座的領導還用不著你來提醒!」葉子菁實在夠頑強的:「林市長,本案涉及到準確定性,涉及到兩個公民的生命,我必須在這個會上進行認真慎重的彙報!情況我剛才才搞清楚:公安機關認為是故意放火,我們檢察機關不能認同!今天,江正流同志也在場,我想,我和江正流同志正可以當著各位省市領導同志的面,把問題擺到桌面上,談個透徹明白!否則,不管是誰的指示,長恭同志也好,您林市長也好,我們恐怕都很難執行!」王長恭盯著葉子菁,極力壓抑著,嘴角微微抽顫,臉色難看極了。唐朝陽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沒說,砰然一聲,折斷了手上的鉛筆。林永強大概從未碰到過這種情況,桌子一拍:「葉檢察長,既然王省長和市委的指示你難以執行,那麼,我就沒必要再講下去了。現在,請你來給我們做指示好了!我和唐書記,還有長恭省長,包括在座的這些常委、市長們都洗耳恭聽!」王長恭忽地站了起來:「算了,子菁同志這個指示我就不聽了,我馬上還要趕到南坪,南坪市還有個會!」說罷,讓秘書小段收拾起桌上的文件夾,起身就走。唐朝陽、林永強和與會者們都很意外,紛紛站起來,出門為王長恭送行。王長恭將大家全攔住了:「請同志們留步,繼續開會,一定要開出個結果!」王長恭走後,大家重新坐下,葉子菁又倔強地站了起來,聲音裡帶上了一絲哭腔:「唐書記,林市長,同志們,首先聲明,我這不是什麼指示,我哪有資格給在座領導做指示呢?可作為一個檢察長,我必須把職責範圍內的事彙報清楚啊……」林永強再次拍起了桌子,幾乎在吼:「知道沒資格在這裡做指示就不要說了!」唐朝陽敲敲桌子提醒道:「哎,哎,林市長,火氣不要這麼大嘛!」這話說罷,才又溫和地批評起了葉子菁,「子菁同志,不能太以自我為中心啊,更不要這樣自以為是嘛!你檢察院說是失火,他公安局說是放火,我們暫時接受了公安局的說法,用了一下放火這個詞,你就一而再,再而三跳起來,不太像話吧?如果我們暫時使用你的說法,用了失火這個詞,江正流同志是不是也要像你這樣跳起來呢?如果這樣的話,我們還能講話嗎?不就是一種暫時的說法嘛?著什麼急啊!」什麼?放火只是一種說法?江正流注意地看著唐朝陽,心裡不由一驚。葉子菁似乎也聽出了話中的意味:「唐書記,那……那你的意思是說……」唐朝陽巧妙地阻止了葉子菁的追問:「子菁同志,我的意思很清楚,從王省長,到我和在座的同志們,包括你這個檢察長,大家都要對法律和事實負責嘛!」林永強意識到了什麼,婉轉地提醒說:「唐書記,咱可要開出個結果來啊!」唐朝陽根本不接茬兒,看著林永強,又說:「永強同志,我看子菁同志也有正確的地方,我們在用詞上是應該注意,也希望同志們注意,不要再提放火失火了,到底是失火還是放火,請檢察和公安兩家坐下來進一步分析研究,在他們得出一致意見之前,先用個中性詞『火災』,『八一三』火災!」略一停頓,又明確指示說,「散會後,政法委田書記和王秘書長留下,你們和子菁同志、正流同志繼續好好研究,就不在這裡討論了!說到底,我們這些省市領導都不是法律專家,火災的性質不能由我們哪個人來定,黨的領導絕不意味著包辦具體案子,這是個原則問題!」會議的風向一下子變了,變得極突然,包括林永強在內的與會者都怔住了。江正流注意到,葉子菁眼中的淚水一時間奪眶而出,沖著唐朝陽點了點頭。沉寂了好一會兒,江正流才問:「如果我們公安和檢察最終無法統一呢?」唐朝陽說:「這也好辦嘛,就請省公安廳、省檢察院一起來定。再不行,還有最高人民檢察院嘛,長山市委既不能以權代法,也沒有義務做你們的裁判員嘛!」直到這時,江正流才明白,放火的結論並沒被唐朝陽接受,這個市委書記實際上是和省委領導王長恭打了一場迂迴戰,他和葉子菁的進一步交鋒是不可避免了。然而,唐朝陽畢竟是唐朝陽,明明否定了王長恭在省城給大家定下的調子,卻又在總結講話中口口聲聲要落實王省長的「重要指示精神」,對失業工人的不穩定狀況和死難者家屬的動向發表了一些意見,指示有關部門特別是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隨時掌握並及時向市委、市政府反饋情況,儘可能把一切不安定因素消除在萌芽狀態,維護社會安定。唐朝陽要求對「八一三」火災案儘快起訴,具體時間卻沒定。散會之後,政法委田書記,市委王秘書長,還有他和葉子菁都留了下來。葉子菁沒等領導們全走完,便攻了上來:「江局,我說你是怎麼回事啊?怎麼又是放火了呢?情況你們伍局最清楚,失火的定性也是你們伍局同意的,你們怎麼又向王省長彙報起放火來了呢?江局,我受點委屈沒什麼,可事實就是事實啊!」江正流見葉子菁提到伍成義,心頭的火不由地躥了上來,故意裝糊塗道:「哎,葉檢,怎麼這麼說啊?老伍和你們合作得這麼好,就沒和你們通過氣嗎?我和徐政委從來就沒認可過失火這種說法,看到你們的報告我讓老伍找過你的嘛!這是不是事實啊?向王省長彙報,也不是個人彙報,是我們公安局的彙報,老伍事先應該知道嘛,怎麼會沒和你,沒和你們檢察院打聲招呼呢?回去我問問老伍吧!」葉子菁「哼」了一聲:「別問了,江局,我們還是面對現在的現實吧!」現在的現實是:同一場大火,卻由兩個執法部門得出了兩種完全不同的定性意見,省市大部分領導的態度很清楚,已經明確接受了放火定性,就連唐朝陽也沒認可葉子菁的失火意見,這個死板的市委書記沒氣魄,說來說去只是不願定調子罷了。葉子菁如果聰明的話,應該就坡下驢,就此打住。江正流相信,只要葉子菁和檢察院放棄這種帶情緒化的定性意見,不再堅持失火的說法,王長恭、林永強也許都會原諒她,畢竟是工作爭執嘛,他也就沒必要進一步和葉子菁撕破臉皮了。然而,葉子菁不知是哪根神經出了問題,竟然攤開卷宗,慷慨激昂地向政法委田書記和王秘書長彙報起了放火定性的「嚴重錯誤」,什麼查鐵柱因為老婆自殺,絕望自誣;什麼周培成說不清那半小時的疑點是因為接自己賣淫的老婆。其實,這些細節早先送給市委的彙報材料里都有,田書記和王秘書長聽著就很不耐煩了。最後,葉子菁憤憤不平地道:「放火可就是死刑啊,如果我們將錯就錯,殺了這兩個罪不當死的工人同志,不說將來錯案追究了,我們自己的良心能安嗎?」江正流不得不撂下臉了:「葉檢,面對放火造成的嚴重後果,面對一百五十六個死難者的家庭,面對那些失去了兒子、丈夫、父親、女兒、妻子、母親的人們,你們手下留情,不讓放火的犯罪分子得到法律的嚴懲,良心就可以安寧了嗎?!」葉子菁又往回縮了:「江局,我們還是回到事實上來,請你舉證放火事實!」江正流平靜地道:「事實你面前的卷宗里都有,我不必再羅列了。查鐵柱自己承認放火也好,在你們檢察人員的誘導下翻供也好,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查鐵柱主觀上有報復大富豪娛樂城和蘇阿福的犯罪故意;二、客觀上大富豪的起火又確實是查鐵柱燒電焊引發的;三、查鐵柱對大富豪的內部情況十分熟悉,對三樓倉庫堆滿易燃物品是清楚的,如果沒有犯罪故意,就應該料到這一嚴重後果!」葉子菁態度也很平靜:「那麼,周培成呢?在你們看來又是如何放火的?」江正流胸有成竹:「葉檢,關於周培成的問題我正要說:我們同意你們檢察機關的意見,既然已有確鑿的證人證詞證明周培成的清白,放火的嫌疑應該排除。這一點,我向市委彙報時也說得很清楚了。而且,我和同志們都認為,周培成只怕連偽證罪也構不上。構成偽證罪的犯罪特徵是嫌疑人的主觀故意,周培成顯然沒有這種主觀故意,他沒有對我們執法機關陳述事實真相,是出於對自己**的保護。他去接自己賣淫的老婆,不好和我們說嘛!因此,你們不予立案的意見是完全正確的,如果你們檢察院同意的話,我們這邊準備馬上放人!」葉子菁嘆息道:「江局,對周培成,你們還是實事求是的,這要謝謝你了!」江正流笑了笑:「葉檢,應該謝謝你,謝謝你們檢察機關啊,周培成的問題還是你們的同志搞清楚的嘛。這一來,我們將來也就不承擔錯案追究責任了嘛!」政法委田書記有了些樂觀:「看看,心平氣和地溝通交流一下還是很好的嘛,啊?!大家都是為了工作嘛,有什麼爭執不好解決呢?在對周培成的認識上,你們就達成一致了嘛!」還和葉子菁開了句玩笑,「子菁同志啊,你已贏了50%。」其實,田書記樂觀得還是太早了,案子的定性問題仍然沒有解決。葉子菁又把問題提了出來:「這就是說,查鐵柱一人作案,獨立放火?」江正流點點頭:「是的,放火仍然是放火,我們這個定性肯定是正確的!」王秘書長也說:「葉檢,我看江局分析的很有道理嘛,放火犯罪有隱蔽性,可以明火執仗去放火,也可能採取別的手段嘛!像江局說的這种放火形式就不能排除嘛!你們最早的彙報材料里也說是放火嘛,好像也有這種分析吧?!」葉子菁道:「現在看來,這個分析不準確,查鐵柱自誣的傾向很明顯:一、從不承認放火,到承認放火,當中經歷了一個他老婆自殺的重要事實,這一點已在深入調查后搞清楚了;二、查鐵柱編造的放火細節,荒唐離奇,已被我們用事實證據全部推翻,查鐵柱本人也否定了此前放火的供述;三、不論是從火災事實來看,還是從查鐵柱本人的歷史表現來看,都不存在故意放火的可能。」想了想,又加重語氣強調指出,「這種在絕望情緒引導下進行自誣的案例過去不是沒有,別的地方出現過,我們長山市也出現過。查鐵柱的情況你們可能不太清楚:他父親長年癱瘓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夫妻雙方全破產失業,兩個孩子在上中學,生活早已陷入絕對貧困的境地;闖了這麼大的禍,又聽說老婆自殺,產生絕望情緒是很自然的……」江正流聽不下去了,打斷了葉子菁的話頭:「葉檢,你怎麼對查鐵柱的家庭情況了解得這麼清楚呢?如果不忌諱的話,你能不能進一步說說清楚:這個查鐵柱和你,和你們家到底是什麼關係?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影響你判斷力的感情因素?」葉子菁倒也坦蕩:「查鐵柱和我本人沒什麼關係,和我家黃國秀倒是有些關係,查鐵柱在黃國秀領導下工作過。所以,對查鐵柱的情況我自然就有所了解。但是,這種了解並沒有影響到我的判斷力,這一點請你和同志們相信好了!」江正流忍不住叫道:「葉檢,這我沒法相信!不客氣地說:在對待查鐵柱的問題上,我對你這個檢察長已經有些懷疑了,而且不是從今天開始的!」沒想到,葉子菁竟拍案而起,也把對他懷疑撂到了桌面上:「江局,既然你這麼說,那麼,我也就沒必要隱瞞自己的觀點了,我對你這位同志也很懷疑!我懷疑你太聽招呼了,把失火誤定為放火,已經要用查鐵柱的血去染自己的紅頂子了!」江正流「呼」地站了起來,氣的手直抖:「葉子菁,請你把話說清楚!」葉子菁當著田書記和王秘書長的面,竟然把話全說透了:「江局,我對你的懷疑不是沒有根據的。你很清楚,我們某些領導需要的是放火,壞人放火防不勝防嘛,省市領導身上的責任就輕多了!你的判斷就產生了偏差,就不顧法律事實,跑去聽招呼了!正流同志,你不要以為殺掉的只是一個查鐵柱,那是良知和正義,是法律的尊嚴!請別忘了,在結案報告上你這個公安局長是要簽字的!」徹底撕破了臉,江正流反倒冷靜下來:「這麼說,不但是我,省市領導們也全錯了?全要用查鐵柱的血去染自己的紅頂子了?葉子菁同志,我能這麼理解嗎?」葉子菁倒也不傻,只盯著他一人窮追猛打:「江正流同志,錯的不是省市領導,而是我們,請注意我的用詞:我們。是我們錯了,最初的放火判斷是我們共同做出的,錯誤有我一份。可我們發現這一定性錯誤后,進行了糾正,而你江正流同志呢?不但不去糾正,還在繼續誤導省市領導同志們,你這個公安局長稱職嗎?」江正流實在不願和這個瘋狂的女人糾纏下去了,桌子一拍,吼道:「我這個公安局長既然這麼不稱職,請你向市委建議把我換下來!」話頭一轉,被迫把一個鐵的事實擺了出來,「但是,在我被市委撤職之前,有一個情況我不得不說了:放火犯罪分子查鐵柱曾經在一次煤礦掉水事故中救過葉子菁丈夫黃國秀的命,葉子菁同志有偏袒罪犯、以情代法的嫌疑,她這位檢察長已經不宜再辦這個放火案了!」田書記和王秘書長全怔住了,事情鬧到這一步,完全出乎他們的預料。過了好半天,田書記才說話了:「都不要這麼激動嘛,這麼吵下去解決什麼問題啊?傷感情的話都不要說了,我個人認為你們還都是出以公心嘛,還是業務之爭嘛!你們看是不是這樣:到底是失火還是放火,我們今天不做定論。定性問題,你們兩家回去以後再慎重研究一下,公安局這邊研究一下,檢察院也去好好討論一下,看看其他同志還有沒有什麼不同意見?儘快報給市委和我們市政法委。」王秘書長可不像田書記那麼中庸公允,顯然對葉子菁很不滿意,冷冷看了葉子菁一眼,率先收拾起桌上的材料:「好吧,就這樣吧,我馬上還有個會!」江正流便也及時地把桌上的包夾到腋下:「田書記,那我也回去了!」葉子菁卻又道起了歉:「江局,對不起,我今天有點激動,可能言重了!」江正流頭都沒回,冷冷道:「沒什麼對不起的。葉檢,你多多保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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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梅森反腐小說力作:《國家公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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