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在葉子菁彙報之前,唐朝陽和林永強沒想到問題會這麼嚴重,省委書記趙培鈞在聽取長山市委的彙報之前,也沒想到問題會這麼嚴重。唐朝陽在電話里預約彙報時間時,省委辦公廳沒太當回事,只給了長山市委一個小時的彙報時間。不料,唐朝陽和林永強把四十八人的黑名單一拿出來,趙培鈞書記震驚了,當即讓秘書打了個電話給省紀委錢書記,請錢書記和省紀委的同志一起來聽彙報。結果,這場原定一小時的彙報就進行了三個多小時,從下午四點一直搞到晚上七點多鐘,趙培鈞把原定的外事活動也取消了。彙報結束后,趙培鈞、錢書記和省紀委的同志們沒散去,劉省長又接到通知匆匆趕到了,研究向長山市派調查組的事。趙培鈞說,看來長山這把大火沒那麼簡單,長山市前任班子和幹部隊伍的**問題可能比較嚴重,情況也比較複雜,必須搞搞清楚。趙培鈞代表省委和省紀委要求長山市委堅定不移地支持檢察機關依法辦案,對名單上的涉嫌受賄幹部一查到底,決不姑息。長山前任班子的問題是省委書記趙培鈞提及的,唐朝陽和林永強彙報時都沒提。可趙培鈞雖提到了長山市前任班子,卻沒提到前任班子的兩個黨政一把手陳漢傑和王長恭。尤其耐人尋味的是,趙培鈞還指出,前任班子不太團結,查處過程中一定要注意把握政策,不要把一場嚴肅的反**鬥爭變成一場無原則的窩裡斗。這就給林永強帶來了一定的想象空間:趙培鈞和省委是什麼意思?當真要一查到底嗎?周秀麗的芳名在黑名單上,涉嫌受賄三十萬,如果連帶著把王長恭查進去,再弄出兩個職位更高的幹部,趙培鈞和省委將如何面對呢?再說,王長恭本人並不在黑名單上,趙培鈞和省委有可能雷聲大雨點小,為了對上對下有個交代,虛張聲勢做一下表面文章。如果這種推測不錯,那麼,王長恭十有**倒不了,他和唐朝陽今天的這個彙報就埋下了一個危險的政治地雷,日後總有一天要爆炸。車出了省委大門,行進在燈火通明的中山大道上,林永強向同車的唐朝陽提了個建議:「哎,我說唐書記,我們是不是也去看一看長恭同志啊?」唐朝陽正皺眉看著車窗外流逝的燈火,不知在想什麼,一時間沒反應。林永強輕輕捅了唐朝陽一把:「哎,哎,唐書記,我和你說話呢!」唐朝陽一怔,把目光從車窗外收了回來:「哦,說。林市長,你說!」林永強便又重複說:「唐書記,我們是不是去看看長恭省長啊?」唐朝陽看了林永強一眼,淡然道:「林市長,你覺得這合適嗎?」林永強分明意識到了什麼,可仍含蓄地堅持說:「我們既來了省城,不去看看長恭同志總是不太好吧?長恭同志是長山市的老領導,現在又是這麼個情況……」唐朝陽又把目光轉向了車窗外:「怎麼?再向長恭同志做個彙報啊?」林永強笑道:「哪能啊,就是看望一下老領導嘛,我這車裡還有箱酒哩!」遲疑了一下,又小心地說,「唐書記,你想啊,現在啥事能保得了密?咱們這次到省委彙報,長恭同志以後會不知道嗎?沒準明天就知道了。知道后怎麼想?還以為我們要做他的文章呢!其實,不是葉子菁弄到了這份黑名單,咱們彙報個啥?!」唐朝陽仍在看車窗外流逝的燈火:「別想這麼多,我們這是公事公辦!」林永強嘆了口氣:「唐書記,不想不行啊!就是為了我們班子以後的工作考慮也得多想想嘛!昨天下午聽過葉子菁的彙報,我不知你最直接的感受是什麼?」唐朝陽把視線收回到車內:「這感受就兩個字:震驚,震驚啊!我再也沒想到這場大火背後會有這麼多文章,我們某些黨員幹部會**到這種程度!比如城管委主任周秀麗,竟然為了蘇阿福三十萬賄賂,就批准蓋那片門面房!」林永強似乎不太相信:「就這些?唐書記,你我之間說點心裡話嘛!」唐朝陽注意地看著林永強:「怎麼?這不是心裡話嗎?對了,還有就是,葉子菁太不容易了,頂著這麼大的壓力,到底把蓋子揭開了!」略一停頓,「哦,你也說說感受吧,難道不震驚嗎?啊?」林永強身子往後背上一倒,說:「當然震驚,真的,嚇出了我一身冷汗啊!但是,唐書記,我還有個感受更強烈:葉子菁和檢察院這麼一搞,我們麻煩就太大了!尤其是涉及到周秀麗,讓我們怎麼向長恭同志交代啊,辦還是不辦啊?」唐朝陽拉下了臉:「哎,林市長,把話說清楚點,周秀麗為什麼不辦啊?!」林永強沒把話說明,婉轉地反問道:「趙培鈞和省委會讓長恭同志倒台嗎?」唐朝陽哼了一聲:「這我怎麼知道啊?這種問題你最好去問趙書記!」林永強說:「唐書記,我揣摩趙書記和省委都不會讓長恭同志倒台,就像我不願接葉子菁的熱火炭一樣,省委和趙書記心裡肯定也不想接咱扔過來的熱火炭!」唐朝陽嚴肅提醒道:「林市長啊,這話太沒原則了,這揣摩也出格了!」林永強笑了笑,頗有些自以為是:「也許出了格,也許沒出格,反正現在長恭同志還是省委常委,還在常務副省長的位置上坐著,咱們眼光活泛點總沒錯,將來討論對我們的處分時,人家長恭同志還有重要一票嘛……」讓林永強沒想到的是,唐朝陽公然翻了臉,一聲斷喝:「停車!」司機有些不知所措,將車驟然剎住,問:「唐書記,怎……怎麼了?」唐朝陽看著林永強,意味深長地說——是對司機說的:「我們林市長要去向王省長做個彙報啊,請林市長下車吧,我和林市長就在這裡分道揚鑣了!」林永強呆住了,坐在車上一動沒動,臉色白一陣紅一陣,強笑著極力化解這場突如其來的難堪:「唐書記,你……你看看你,還同志加兄弟呢,咋這麼翻臉不認人啊?不去看長恭同志就不去唄,還……還什麼分道揚鑣!」又對司機交代,「哦,小王,開車,開車,趕快回長山,我是緊跟唐書記不動搖……」隨著車輪的飛速轉動,省城中山大道兩旁的萬家燈火漸漸被拋到了身後。車上了高速公路,唐朝陽才於一片沉靜中,嘆息著對林永強道:「林市長啊,我們在一個班子里合作共事,是同志加兄弟的關係,這沒錯,可你這個同志一定要弄清楚,同志是擺在第一位的,是同志就要講原則,你今天講原則了沒有?」林永強辯解道:「唐書記,有些話我……我不過是在你面前隨便說說嘛!」唐朝陽搖搖頭:「不是隨便說說啊,林市長,你很聽長恭同志的招呼嘛!在那次定調子的會議上,你明知以權代法不對,明知我有保留意見,可你比長恭同志表現還積極嘛!如果今天我想討好長恭同志,想向長恭同志通風報信,你肯定不會阻止,你說了嘛,討論處分時,你還指望長恭同志一票呢,這就喪失原則了!」林永強心裡不服氣,臉上卻掛著笑:「唐書記,我看沒這麼嚴重,就算彙報了,也不能說是通風報信吧?長恭同志是省委常委,從某種意義上說也代表省委嘛,而且,他現在還是『八一三』火災案領導小組組長,彙報一下也沒出大原則嘛!」唐朝陽冷笑道:「那我們今天就完全沒必要向趙培鈞和省委彙報,乾脆直接向長恭同志彙報好了,讓長恭同志把情況全了解清楚,回過頭再好好收拾葉子菁!」林永強怔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見唐朝陽的臉色很難看,到底沒敢做聲。唐朝陽長長吁了口氣:「林市長,今天不能全怪你,我也有責任。說實話,有時我也會揣摩領導意圖,在某種程度上可能影響了你。我今天對你的批評,實際上也是對自己的批評。『八一三』大案發生,我才漸漸明白了,這樣下去很危險啊!」林永強心裡多少好受了些:「是的,是的。唐書記,你批評得對!不過,要說你怎麼影響了我倒也未必,現在的幹部誰不知道揣摩上級領導的意圖呢?就說我對長恭同志的揣摩吧:人家在台上啊,是省委常委啊,口口聲聲代表省委,代表人民。我們都是戴罪之身,烏紗帽拎在人家手上,不這麼揣摩又怎麼辦呢?」唐朝陽鬱郁道:「這就是事情的可怕之處啊!我們的烏紗帽拎在王長恭、趙培鈞這些上級領導手上,沒有拎在老百姓手上。所以,我們說話做事就看上級領導的臉色,不去看老百姓的臉色!永強同志,『八一三』之後,你的表現就比較典型嘛!」林永強略一沉思,賠著小心說:「可認真回顧下來,我也沒做錯什麼嘛!」唐朝陽搖搖頭:「永強同志,讓我怎麼說呢?你真沒做錯什麼嗎?啊?」林永強只得認了點賬:「那次開會,我不讓葉子菁說話有些過分了!」話頭一轉,「不過,葉子菁是葉子菁,陳漢傑是陳漢傑,我看陳漢傑還是有私心的!」唐朝陽不同意林永強的看法:「對陳漢傑,過去我也這麼認為,可現在不這麼看了。陳漢傑同志有感情用事的地方,可大事講原則,沒有因為自己是上屆班子的班長就明哲保身捂蓋子,連兒子陳小沐不也讓葉子菁送到檢察院起訴了嘛!」林永強這時已在心裡做出了新的判斷:種種跡象表明,唐朝陽已認定王長恭完了。周秀麗的落網,四十八人黑名單的出現,已使王長恭陷入了被動。就算趙培鈞想保王長恭,只怕保起來也有很大難度。一來不知道這四十八人中有多少是王長恭提起來的幹部,和王長恭有多少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二來陳漢傑和葉子菁又在那裡不依不饒地死盯著。於是,便又試探說:「不去看長恭同志也好,堅持原則是一方面,另外,也還真有個影響問題哩,長恭同志真要倒了台,我們也說不清嘛!」唐朝陽倒也不隱瞞,發泄道:「我看他這種人不倒,我們黨就危險了!」林永強自以為揣摩准了,不知不覺又回到了過去同志加兄弟的氣氛中去了,對唐朝陽說:「王長恭真倒了也好,也是壞事變好事了!王長恭倒了,他手下的幹部估計也要倒掉一批,正可以安排一批我們的幹部上台,進行一次大換血……」唐朝陽不願再聽下去了,合上眼皮佯作打盹,任憑林永強在那裡叨嘮。林永強叨嘮了一陣子,見唐朝陽死活不接茬兒,也就識趣地不再說了。車內變得一片死寂,這在林永強和唐朝陽同志加兄弟的經歷中是從未有過的。林永強看著佯作打盹的唐朝陽,心裡暗道:這位同志加兄弟今天是怎麼了?他們這對公認的黃金搭檔難道真要分道揚鑣了?這可能嗎?真讓人難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