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捅在左臀部的那一刀深達四厘米,傷及了大腿股骨,從下刀的位置看,行刺的兇手好像並不想置她於死地。
葉子菁因此認為,這可能是報復,更有可能是威脅。黃國秀說:「別管是報復還是威脅,反正這一刀你已經挨上了,就好好接受教訓吧!恐嚇電話又不是沒有過,我再三提醒你小心,你呀,就是不往心裡去!」葉子菁道:「這種事防不勝防啊,讓我怎麼小心?『八一三』大案判了這麼多受賄瀆職、濫用職權的犯罪分子,恨我的人能少了?別說我了,你和小靜多加小心就是了。尤其是小靜,讓她以後放學就回家,這陣子小記者團的活動盡量少參加!」黃國秀擺擺手道:「這話你和小靜去說吧,人家小靜崇敬的是你!」說著,將一個作文本遞到葉子菁手上,「看看這個吧,你女兒寫你的:《護法英雄》!」葉子菁隨口問道:「哎,小靜呢?今天怎麼沒來看我啊?」黃國秀說:「來過了,當時你還在睡覺,就回家給你燒飯去了!」葉子菁看起了女兒的文章,只看了兩頁就笑了:「這小靜,真能吹!」黃國秀也笑了起來:「別說了,子菁,我已經批評過她了,我說你這寫的是你媽嗎?分明是大俠!也可以理解,這陣子咱寶貝女兒正在看武俠小說,迷得很!」葉子菁不看了,把作文本往床頭柜上一放,正經作色道:「這可不行啊,將來大學她還想不想上了?你當爹的別一天到晚和她嬉皮笑臉,得和她認真談談了!」黃國秀忙道:「葉檢,彙報一下:剛談過,就是今天的事!我很嚴肅地對黃小靜說了,現在我們已經進入了信息時代,估計社會上已經沒有大俠這種職業了!」葉子菁哭笑不得:「老黃,你這還叫嚴肅啊?小靜能當回事嗎?!」黃國秀像似沒聽見,自顧自地道:「小靜說,她真是大俠就好了,就能為你當保鏢了!比如這回,那個兇手不可能得逞,她一發功就把兇手的兇器給收了……」葉子菁苦笑不已:「等她黃小靜成大俠時,只怕我也成白髮魔女了!」擺了擺手,「算了,不說這寶貝女兒了,還是說正經事吧!老黃,對周秀麗的判決,我們檢察院提起了抗訴,這事你可能也聽說了吧?聽到外面什麼反應沒有?」黃國秀說了起來:「這事我正想說呢!這麼抗訴有沒有法律根據啊?王長恭來長山的事我和你說過,人家一再強調周秀麗的貢獻,就算不考慮貢獻,也不至於判死刑啊!外面議論不少,甚至說你們兩個女同志爭風吃醋,公報私仇!」葉子菁平靜地聽著:「老黃,你覺得我是在公報私仇嗎?」黃國秀道:「哎,子菁,這你別問我,我只是向你轉達社會反應嘛!」葉子菁問:「老黃,說心裡話,你認為這個周秀麗該不該判死刑?」黃國秀想了想,很認真地說:「子菁,說心裡話,我也覺得判死刑重了些,周秀麗受賄瀆職,造成的後果是很嚴重,就算十五年輕了,最多也就是個死緩吧!」葉子菁長長嘆了口氣:「連你都這麼看,這抗訴只怕能理解的人就不多嘍!」果不其然,當天下午市長林永強便來了,抹角拐彎要求葉子菁撤回抗訴。
客觀地說,林永強剛進門時態度很好,對葉子菁進行了親切慰問,還把醫院女院長叫來交代了一通,搞得葉子菁挺感動。
林永強主動提到了抓兇手的事,對葉子菁發狠說,如果江正流抓不到這個行刺的兇手,他這個公安局長就別幹了!
葉子菁反倒有些替江正流不安了,要林永強別這麼武斷。林永強說,這不是武斷,是要給他們公安局施加一點壓力,這種案子不破還得了?
我這個市長還敢當下去啊?!談到抗訴問題,林永強口氣變了,憂心忡忡說:「葉檢啊,對周秀麗的這個判決,非抗訴不可嗎?我看不一定吧?是不是能撤回來啊?『八一三』大火案搞到今天,連你這個女檢察長都挨了壞人的刀子,矛盾激化到這種程度,讓我憂心啊!」葉子菁沒當回事,笑道:「林市長,你別憂心,有膽量讓他們再來一次嘛!」林永強不接葉子菁的話茬兒,按自己的思路說著:「葉檢,我專門到司法局找法律專家們諮詢過,我們法院判周秀麗十五年,判得並不輕,量刑還是適當的,你和檢察院怎麼還是揪住不放呢?對周秀麗,你們是不是有些情緒用事了,啊?」葉子菁這才認真了:「林市長,抗訴是我們檢察機關的事,最終怎麼判是法院的事,是不是就判死刑,我們檢察機關說了不算嘛,得以法院的判決為準!」林永強心裡啥都有數:「是的,是的,葉檢,那你們能不能把抗訴撤回呢?」葉子菁不想和林永強當面爭執,敷衍說:「抗訴材料已經正式呈送上去了,再由我們出面撤回來肯定不行。林市長,你還是等著讓省高法駁回吧!」林永強故作輕鬆地笑了起來:「看你這話說的!你葉子菁現在是什麼人?你提起的抗訴案誰敢駁回?不怕你女包公手上的鬼頭鍘鍘到人家腦袋上去啊,啊?」葉子菁也笑了起來,口氣挺溫和:「林市長,我得糾正一下,我們檢察機關可不是什麼包公啊,我上次彙報時和您說過嘛,我們就是濟公,雖然窮,還得主持正義。我們手上也沒有什麼鬼頭鍘啊,只有法律賦予我們的責任、使命和義務……」林永強做了個手勢:「哎,打住,打住!葉檢,你這話我又聽出意味來了:你這同志是不是又在為你們檢察大樓的事,這個,啊,變相批評我和市政府啊?」葉子菁倒真沒想到那座停工的檢察大樓,可聽林永強這麼一說,便也將錯就錯了:「林市長,批評您和市政府我不敢,可我們檢察大樓總還得建啊,是不是?」林永強點頭應道:「是的,遲早總要建,老停在那裡我心裡也犯堵!可長山的財政情況你知道,你家老黃也知道,我和政府也難啊!這陣子,為社會保障資金的事又弄得焦頭爛額,好不容易請長恭同志來了趟長山,也只求到一百萬!」擺了擺手,「不說了,不說了,子菁同志,就沖著你受傷躺在這裡還掛記著檢察大樓,這事我也得想點辦法了:可以考慮找個資金雄厚的建築公司先帶資干著,再次啟動起來,市政府做擔保!我這市長再困難,也得先給你們這群窮濟公弄套新袈裟嘛!」葉子菁高興了:「林市長,那我和長山檢察院的同志們就先謝謝您了!」林永強笑道:「謝什麼?這又不是誰的私事,你們檢察院吃的是財政飯嘛,長山政府和市財政有責任、有義務為你們分憂解難!」話題一轉,「不過,子菁同志啊,既然吃著市政府的財政飯,你們也要多少聽聽政府和我這市長的招呼啊!不能用錢找我和市政府,辦起案子來眼裡就沒有市政府嘛,比如對周秀麗的抗訴!」葉子菁這才後悔起來,覺得自己真不該在這種時候將錯就錯,便輕描淡寫說:「林市長,抗訴是我們的職責,如果抗訴理由不成立,省里駁回也很正常嘛!」林永強眼睛驟然一亮:「葉檢,如果抗訴駁回,你們是不是就此罷手啊?」葉子菁卻笑著搖起了頭:「不,不。林市長,如果證據事實沒有改變,如果駁回的理由站不住腳,我和長山市人民檢察院就不能放棄自己的責任和使命啊。我們也許會去省城,請求省人民檢察院向最高人民檢察院提請抗訴!」林永強怔了一下:「葉檢,我聽明白了!這就是說,你一定要把周秀麗送上刑場才罷休,是不是?」長長嘆了口氣,「你知道現在外面是怎麼議論你的嗎?」葉子菁平淡地說:「這我不太清楚,林市長,你說吧,說給我聽聽!」林永強給葉子菁掖了掖被角:「算了,不說了,你已經受傷躺在病床上了!」葉子菁說:「林市長,你不說我也知道,有人說我公報私仇,是不是?」林永強這才鬱郁道:「不止這些啊,話多著呢!你過去不是說過么?不能用無辜者的血染自己的紅頂子,現在有人說:那也不能用改革者的血,自己同志的血去染紅頂子啊!還有人明說了,你是要用周秀麗同志的血去染自己的紅頂子了!」葉子菁火了:「誰這麼胡說八道啊?周秀麗是誰的同志?什麼時候又成改革者了?林市長,我不否認周秀麗任城管委主任期間做過好事,當年的張子善、劉青山在戰場上立過大功,不是照樣判了死刑嗎?『殺了張子善、劉青山,挽救了兩萬,甚至二十萬幹部!』這是毛澤東的評價!所以,林市長,我不隱瞞,我們長山檢察院抗訴的量刑建議就是要判周秀麗死刑,就是要警示那些敢於瀆職、濫用職權的犯罪分子!周秀麗受賄情節非常惡劣,受賄造成的後果也極其嚴重,大家都知道的,致使『八一三』大火的死亡人數急劇增加,這是無法否認的血淋淋的事實!」說到最後,葉子菁已有些氣短聲弱了,眼裡浮出了閃亮的淚光。
林永強勸道:「葉檢,不要這麼衝動,這對你養傷不利!有些話我今天本來不想說,可我真不願看著你進一步激化矛盾,也怕傷了一些幹部的心!子菁同志,不能太理想化啊,我們不是生活在真空中,你的原則性、高尚情操和道德勇氣,都讓我敬佩,但我也不能不提醒你:必須面對現實啊,你冷靜地想一想,如果你們檢察院的抗訴成功了,周秀麗真被判了死刑,我們長山的幹部們會怎麼想啊,啊?」葉子菁說:「林市長,誰怎麼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敢瀆職。您別把我想得多高尚,也別說敬佩,我承受不起,真的!我所做的一切,只不過在履行職責罷了!」嘆了口氣,又懇切地說,「林市長,我不知道您今天說的是您個人的意思,還是哪位領導同志的意思?但我知道王長恭同志的態度,自從案子涉及到周秀麗,王長恭同志就一直在干涉。可我硬著頭皮挺過來了,也因此得罪長恭同志了!」林永強苦笑道:「子菁同志,既然你這麼說了,那我也坦率地告訴你:你得罪的不是一個王省長啊,還有一大批幹部,甚至可以說是長山的一個官員階層啊!」葉子菁不由激動起來:「是的,林市長,這是事實,我已經躺在這裡了嘛!昨天伍成義找我了解情況時,我還向伍成義說:兇手線索不要在受害者家屬中找,受害者家屬就是對判決有些不理解也下不了這種毒手!兇手要在那些瀆職單位或個人身上找,就是你說的那個腐敗官員的階層!我很清楚,我得罪了他們了,可我不敢得罪法律,不敢得罪我們廣大老百姓,不敢得罪一個法律工作者的良心!」畢竟是來看望一個躺在病床上的因公負傷的女檢察長,林永強雖說心裡極為不滿,卻也不好像打招呼會議那樣大發市長的脾氣,談話就這麼不冷不熱地結束了。
當晚,陳漢傑趕來看望葉子菁。葉子菁將情況和陳漢傑說了,覺得很奇怪:已經到這種時候了,這位市長大人怎麼還敢這麼公開為周秀麗說話,為她做工作?
陳漢傑經驗豐富,深思熟慮說:「子菁啊,其實這並不奇怪!案子已經判完了嘛,幹部處理也要開始了,也許就是這幾天的事,省里傳過來的消息不少。微妙的是,王長恭還是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仍然做著事故處理領導小組組長。在長山幹部的處理上既有建議權,又有很重要的一票。林永強當然要看王長恭的臉色,繼續討好王長恭嘛!我看林永強今天說的這些話,很可能都是王長恭的意思喲!」葉子菁不解地問:「這個滑頭市長就不怕王長恭以後倒台連累他嗎?」陳漢傑笑道:「連累什麼?就許你們檢察機關的抗訴,不許人家發表不同意見啊?法院不就判了周秀麗十五年嘛,這就是法院的看法嘛,很正常嘛!」略一沉思,又說,「我看,得提醒朝陽同志小心了,搞不好朝陽同志要吃大虧啊!」葉子菁警覺起來:「朝陽同志要吃大虧?老書記,你這又是什麼意思?」陳漢傑判斷說:「林永強這麼賣身投靠,人家長恭同志心裡能沒數?拿處理意見時能虧了他嗎?朝陽同志堅持原則,一直不願把你葉檢撤下來,支持你們獨立辦案,王長恭能不乘機報復?甚至有可能找借口撤了朝陽同志的市委書記職務!」葉子菁心裡一驚:如果事情真是這樣,唐朝陽堅持這個原則就太不容易了!
可心裡仍不太相信:「王長恭當真有這麼大的能耐?省委和趙培鈞同志就會聽他的?當真沒有公道和正義了?老書記,你估計唐書記被撤職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陳漢傑說:「我看八九不離十吧,王長恭只要向省委這麼建議,就會有充分的理由,省委和培鈞同志想保也保不住,揮淚斬馬謖也得斬!就像你們對周秀麗提起抗訴一樣!」嘆了口氣,「如果想避免這種結果,恐怕也只有搞次政治妥協了!」葉子菁盯著陳漢傑問:「老書記,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們主動撤回抗訴?」陳漢傑點了點頭:「王長恭善長打政治牌,做政治交易,這筆交易他要做啊!據朝陽同志說,王長恭為此又在電話里和他打招呼了,朝陽同志還是頂住了!」微微一笑,和氣地看著葉子菁,「你們長山檢察院能把抗訴撤回嗎?啊?」葉子菁略一沉思,緩緩搖起了頭:「老書記,說心裡話,我現在非常敬佩,也非常理解唐朝陽同志,真心希望這位領導同志能留在長山市委書記的崗位上,繼續為長山五百萬人民做些大事實事。可我真不敢拿原則,拿法律和誰做交易啊!」陳漢傑頻頻點著頭:「是啊,是啊,看來朝陽同志要付出代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