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送走唐朝陽以後,葉子菁心情一直不太好受,總覺得唐朝陽的撤職離去有些不合理,不公道,可到底哪裡有問題,葉子菁卻又說不出來。
葉子菁由此明白了什麼叫有苦難言:堅持原則太難了,孤臣太難當了!
然而,也正因為有了這麼一批忠於國家、忠於人民的孤臣,這個民族才有了脊樑,這個國家才大有希望。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這話說得真不錯。事實證明,作為前任市委書記的陳漢傑和作為撤職市委書記的唐朝陽,已經用他們的正確抉擇和道德操守為自己寫下了高尚的政治墓志銘;而像王長恭這種毫無道德感的政客,則用自身的卑鄙獲取了前往地獄的通行證,對這個政客的公審已成定局。
對王長恭起訴的準備工作進行得很順利,院黨組和院檢察委員會為此分別召開了專題會議,進行了慎重研究。
在院檢察委員會的會上,大家對王長恭那個殺人滅口的電話還是有爭議。
張國靖和起訴處長高文輝希望把仗打得更漂亮些,擔心在法庭上陷入被動,不同意將這一缺乏旁證的犯罪線索列入起訴範疇。
反貪局長吳仲秋和陳波則持相反的意見,認為還是列入比較有利。雙方引經據典,爭得不亦樂乎。
最後,還是葉子菁一錘定音,當場拍了板:「好了,同志們,大家都不要爭了!我的意見是這樣的:王長恭的這個犯罪事實即使不能被法庭認定,即使會有些被動,我們也要寫到起訴書上,拿到法庭上去!這起碼可以讓人們看得更清楚一些,這個王長恭到底是什麼人,膽子有多大!無法無天到了什麼程度!」說到王長恭的無法無天,陳波才突然想了起來:「哎,這旁證我看還有了!」葉子菁一時有點摸不著頭腦:「旁證在哪裡啊?陳檢,你倒說說看!」陳波不無興奮地道:「葉檢,王長恭無法無天是有前科的嘛!我聽說過這麼一件事:一九九八年冬天,南四礦區的礦工打死了兩個外地流竄犯。當然,這兩個流竄犯不是什麼好東西,不被礦工打死也得判重刑,甚至是死刑。可你不能打死嘛,王長恭卻不讓查這事,指示定畏罪自殺,兩個流竄犯就變成了畏罪自殺。這不就是旁證嗎?王長恭敢這麼違法亂來,就不會下令殺人滅口嗎?法庭可以分析判斷嘛!」這事葉子菁倒是頭一次聽說,認真一想,覺得陳波說得不無道理,便在散會後先找到了原公安局長江正流。
江正流證實了這一情況,卻嘆息說,自己現在已不在公安局了,要葉子菁去找伍成義。
葉子菁便又親自找到了市公安局,要代局長伍成義把當年的卷宗拿出來,把具體辦過此案的同志找來,給檢察機關提供幫助。
伍成義沒聽葉子菁說完,就叫起了苦:「葉檢,你還叫不叫我活了?我現在可是代局長啊!這陳穀子爛芝麻的事,你還搗騰啥?把這些同志都抓起來辦瀆職啊?看在咱們曾經一起垂死掙扎過的分上,好姐姐,你饒了我行不行?算我求你了!」葉子菁極力扮著笑臉:「伍局,不是你求我,是我求你!既然你還記得咱們一起垂死掙扎過,就得幫我把案子辦完嘛!」知道伍成義在代局長的位置上,不敢多得罪人,便又說,「你放心,我們這回要辦的是王長恭,不會辦你們的同志!」伍成義根本不信:「葉檢,你騙別人行,可卻騙不了我!『八一三』大火案剛辦時,我們公安局的人你也說過一個不抓,後來抓少了?!」越說越惱火,「哦,對了,我正要找你呢!上個星期你們檢察院怎麼又來找我們的麻煩了?什麼收贓車啊?我們礦區公安分局不過把沒收的車借用了一下,就犯法了?!」葉子菁可沒想到,當初和她一起頂著壓力並肩作戰的戰友伍成義今天一做了代局長,說話辦事的口氣就和當年的江正流一模一樣了。
由此看來,壓力壓不垮的好同志,卻很有可能被一頂破烏紗帽壓得喘不過氣來,哪怕是代字型大小的烏紗帽。
伍成義還在那裡叫:「關於礦區公安分局辦案借用沒收車的問題,江正流在任時向你和檢察院解釋過,我到任后也和你解釋過!你倒好,一點面子不給!」葉子菁這才苦笑道:「伍局,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收贓車的事有實名舉報,事實確鑿,你們就必須立案偵查嘛,老這麼拖著,我們礦區檢察院當然要行使法律監督職責嘛!」又說起了正題,「哦,伍局,咱們還是說說那個流竄犯案子吧!」伍成義手一擺,一口回絕了:「別,別,我的檢察長姐姐,這案子你可別和我說!一九九八年我分管交警支隊和後勤,有關交通事故和後勤的事你可以找我,其他的事你該找誰找誰去!你們不是說這案子是江正流辦的嗎?你們就找江正流好了!」葉子菁忍著氣道:「伍局,現在的局長可是你啊,你給我公事公辦行不行?」
「公事公辦?」伍成義瞬間換了副模樣,變得有些皮笑肉不笑了,「哦,可以,可以!葉檢,我看這麼著吧:你呢,回去后以你們市檢察院的名義開個正式介紹信來,把你們的要求寫寫清楚,我這邊呢,就讓分管的劉副局長盡量安排!」葉子菁實在忍不住了:「伍成義,我這個檢察長還代表不了檢察院嗎?」伍成義仍在笑:「哎,葉檢,這不是公事公辦嗎?你們又是查卷宗,又要找人調查,我們這邊手續必須完備嘛!」像似突然想了起來,「哦,對了,對了,我的好姐姐,還有個事得先和你打個招呼:你們檢察院十幾台車年檢都過期了,要罰款,車管所的同志可能會去找你們,你們一定要正確對待啊,千萬別鬧出什麼不愉快!我和車管所張所長說了,我們公安和檢察是一家,款照罰,但執法要文明!」葉子菁被弄得哭笑不得,一時真不知說什麼才好,看著伍成義,怔了好半天才氣狠狠地說出了一句話:「伍成義,我但願你這代局長就這麼永遠代下去!」伍成義一點不氣,手一攤,誇張地道:「看看,多好的姐姐!多美好的祝願!可葉檢,我告訴你:只要我能像今天這樣公事公辦,這代字很快就會去掉了!」葉子菁再也不願和伍成義嗦了,扭頭就走,走到門口,把門摔得很響。
伍成義是這麼個態度,結果就可想而知了。當年的卷宗根本查不到任何違法事實,接受調查的幾個辦案人員也口徑一致,這件事的證明人仍然只有一個江正流。
偏在這時候,那個被鐘樓區法院以貪污罪判刑兩年緩刑三年的方清明又意外地跳了出來,像蒼蠅一樣嗡嗡叫著,四處亂飛亂撞了,搞得葉子菁心裡一陣陣作嘔。
起源又是匿名信。這封厚厚的匿名信是省紀委批轉給省檢察院后,由省檢察院辦公廳轉到長山檢察院來的。
匿名信點名道姓把葉子菁告了,信口開河誣陷說:身為檢察長的葉子菁收了放火犯查鐵柱和方舟公司的好處,把放火案辦成了失火案,已經引起了廣大長山人民極大的憤慨,署名是
「長山一批正派的黨員幹部」。葉子菁見匿名信的筆跡有些眼熟,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位曾經打過交道的卑鄙小人方清明。
便讓院里技術人員拿著這封匿名信,和方清明以前存檔的匿名信對照驗證了一下,結果證明了葉子菁的判斷。
還有個沒想到的情況是,就在收到這封匿名信的同時,一份和匿名信內容大致相同的小傳單也出現在長山街頭了,十幾個火災受害者家屬們看到這份小傳單,又跑到法院門口鬧起了上訪。
葉子菁接到法院的情況通報后,不得不重視了,便把副檢察長張國靖和陳波找來,三人碰了一下頭。
在此之前,張國靖接待過方清明的上訪,知道方清明的心態,張國靖便先介紹情況說:被鐘樓區法院判了緩刑的方清明委屈得很,說自己雖然有些小問題,但功勞更大,不但奮不顧身地舉報了犯罪分子周秀麗,客觀上也協助檢察院搞出了大腐敗分子王長恭,檢察機關不該起訴他,一口咬定長山檢察院和葉子菁對他有偏見。
葉子菁譏問道:「照方清明這麼說,我們是不是該給他立功受獎?判二緩三就是考慮到了他客觀上對我們的協助,已經對他夠客氣的了!他還鬧什麼鬧!」張國靖苦笑說:「葉檢,這話我當面和方清明說了,就怕他再亂寫匿名信,沒想到他還是寫了!不過,他見我那次態度還算好,只是向我訴苦,說是他在長山根本沒人理了,走到哪裡哪裡的人就都不說話了,大家躲他就像躲瘟疫似的……」葉子菁挺不客氣地評論道:「我看方清明這種人就是瘟疫!如果這種人有市場,大家不躲著他,反而追著他,我們這個社會還健康嗎?還不早就亂了套?!」陳波說:「是的,葉檢,不能讓方清明這麼胡鬧下去了,得下決心收拾了!就從這封匿名信收拾!你是檢察長,也是普通公民,就到法院告他誣告陷害罪!」葉子菁頭腦很清醒:「這不僅僅是我個人的問題啊,我看是比較嚴重的社會問題,涉及到社會秩序的穩定,他那個小傳單已經起作用了嘛!一些不明真相的受害者家屬跑到我們法院上訪了嘛!方清明恐怕要收監啊,他現在不是在緩刑期間嗎?我建議和有關部門聯繫一下,收監執行,並依法追究他煽動鬧事的責任!」張國靖和陳波都表示贊同,陳波態度尤其積極,主動請纓道:「葉檢,這事就交給我負責吧,方清明在匿名信里告了你,你最好迴避一下,免得方清明耍賴!」葉子菁看得出,陳波對她內心有愧,千方百計想討她的好,便也同意了。
陳波倒也雷厲風行,當天晚上就在法院和有關部門的配合下採取了行動,在方清明家裡把方清明抓個正著,不但當場查到了那封匿名信的底稿和部分複印好的小傳單,還找到了一堆尚未寄出的匿名告狀信。
其中有一封是告唐朝陽和林永強的,說唐朝陽和林永強二人相互勾結,干擾辦案,拚命包庇腐敗分子周秀麗。
還有一封信是告陳漢傑和葉子菁的,像寫了一大半,還沒最後寫完。信的內容很荒唐,說陳漢傑長期以來和葉子菁有不正當男女關係,並為他親眼所見:某年某月某日,在市委辦公室,他按周秀麗的指示去給市委書記陳漢傑送城管委的彙報材料,正見著陳漢傑摟著葉子菁干那種傷風敗俗的事,接下來是不堪入目的細節描述,還引用了毛主席語錄: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當剝去,現在是剝開葉子菁畫皮的時候了……看著面前這一堆匿名信,尤其是看完那封關於她和陳漢傑亂搞男女關係的匿名信,葉子菁反而不怎麼氣了,倒是懷疑起了方清明的精神是否還正常。
如果方清明精神還正常的話,就不可能像瘋狗一樣這麼四處亂咬人,逮著誰咬誰。
更不可能幻想出她和陳漢傑在市委辦公室里開著門做這種事,就算誣陷也誣陷得大失水準了。
於是,葉子菁提醒陳波說:「陳檢,方清明精神是不是有問題啊?我建議你們把方清明送到市精神病院檢查一下,如果沒病就收監,有病還是要給他治病!」陳波根本不相信方清明會有什麼精神病:「葉檢,你看看他寫的這堆東西,思路清晰,條理清楚,哪會有精神病啊?我看一般的作家記者只怕也寫不出來!」葉子菁嘆息說:「還是送他去檢查一下吧!精神病有多種類型,偏執狂就是一種,方清明現在的表現很像這種偏執狂患者!你看看這些信,啊?滿嘴文革語言,引用了這麼多毛主席語錄。哦,對了,還有,直到現在他還死咬著放火不放嘛!」這無意中的一句話,卻讓陳波敏感了,陳波怔了一下,婉轉地道:「葉檢,當初在討論火災定性的檢委會上,我……我可是按你的要求,才提了不同意見啊!」葉子菁發現陳波誤會了,忙笑道:「哎,陳檢啊,又重提當初幹什麼啊?這件事我並沒批評過你嘛,有不同意見和看法很正常,我最初不也以為是放火嗎?!」本來,葉子菁倒是想和陳波談談王長恭私下對他的許諾,和搜查周秀麗那夜的電話,可話到嘴邊還是沒說。
面前這位副檢察長本質上不是王長恭這類野心家,只要沒有大的政治風浪,不涉及他個人重大利益,平時干起工作應當說還是不錯的。
葉子菁便又和陳波談起了仍在停著的檢察大樓,要陳波再去市財政局交涉。
陳波搓著手說:「葉檢,這事恐怕得你親自出面了!我幾次請湯局長吃飯,湯局長都不答應,說是要廉政!如果你能出面請他一下,也……也許他會給面子!」葉子菁不無悲哀地想:現在連伍成義都變成了這種樣子,和人家財政局湯局長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你公事公辦,把人家親弟弟辦了,還不準人家有情緒?只得苦笑道:「行,陳檢,只要湯局長能來,你就安排吧,該花的錢就花,別廉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