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葉子菁在此前的工作經歷中從沒碰到過這樣的情況,案子辦到這種地步,竟然卡殼了!王長恭的犯罪線索清清楚楚擺在那裡,似乎伸手就能抓到了,可就是抓不到。周秀麗不配合,王長恭不交代,兩條線索沒一條能落實下來。殺人滅口的電話沒法證實,王長恭一口咬定江正流因為受了處理,對他進行政治陷害;周秀麗也否認那夜自己在王長恭身邊。四百八十萬的受賄問題查得也不順利,新世界地產公司熊老闆的交代材料放在面前,周秀麗還是死不認賬,既不承認自己收了這四百八十萬,更不承認和王長恭有任何關係。說到退還給蘇阿福的那四十萬,周秀麗振振有詞說,那是因為她和蘇阿福關係比較好,抹不開面子,在推辭不了的情況下暫時收下的,解放路6號地塊有了結果,她就主動把錢退還給蘇阿福了,似乎她還是個廉政模範。更要命的是,贓款去向不明,像似在人間蒸發了。據熊老闆交代,周秀麗當時要的是現金,他就給了現金,是裝在兩隻郵袋裡送去的。因此,公司和銀行賬戶上反映不出這四百八十萬的去向,而檢察機關對王長恭和周秀麗及相關親屬的依法搜查又一無所獲,葉子菁和長山人民檢察院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空前被動中。這時候,不但是葉子菁和長山檢察院的同志們急了,省檢察院丁檢察長也坐不住了,專程從省城趕來了解情況,憂心忡忡地告訴葉子菁:「……如果這四百八十萬贓款最終找不到,如果沒有確鑿證據證明王長恭和這筆贓款有關係,我們這被動就太大了,不但是你葉子菁,連我和省檢察院都得向省委、省政府做檢查啊!」葉子菁知道丁檢說的是實話,鬱郁地怔了好半天才說:「是的,丁檢,這個嚴重後果我已經想到了,不瞞您說,我……我已做好了下台的思想準備!」丁檢察長卻又安慰說:「不過,也不要灰心,既然有明確線索證明王長恭卷了進來,也只有硬著頭皮搞下去了!你和長山的同志們心裡還是要有底氣,要和同志們說清楚:我們並沒做錯什麼,有線索就是要查,不管他官多大,職位多高!」葉子菁不願因此連累丁檢察長和上級檢察院,建議說:「丁檢,這事你最好不要管了,也別說我們向你彙報過,萬一搞錯了,你代表省院嚴厲批評處理好了!」丁檢察長不同意,揮揮手說:「子菁同志,這種話別說了,該下台時我會陪你一起下台。這一次我也準備付出代價,了不起做另一個唐朝陽,也去當教授嘛!」葉子菁這才知道唐朝陽要去當教授了,便問:「朝陽同志的去向定了?」丁檢察長嘆了口氣:「聽說定了,到省城理工學院做個挂名黨委副書記!」葉子菁頗為不解:「王長恭被雙規了,省委怎麼還這麼處理朝陽同志?」丁檢察長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你以為對唐朝陽不滿的只是王長恭嗎?你想想,被你們送上法庭的那些犯罪分子和被處理的幹部,扯扯連連在省里有多少關係?這些人誰不巴望唐朝陽倒台。再說,唐朝陽作為市委書記本來也該負責任!」葉子菁憤憤不平地說:「可這處理畢竟還是太重了,有失公道啊!」丁檢察長說:「你認為對唐朝陽處理重了,人家還認為對周秀麗判重了呢!」禁不住感慨起來,「『八一三』大案能辦下來,大家都不容易啊!你葉子菁和長山檢察院不容易,唐朝陽和長山市委也不容易,這位市委書記付出了大代價啊!」葉子菁嘆息道:「我知道,所以,心裡才不好受!過去,我們常抱怨黨委部門不依法辦事,卻不知道黨委部門的難處!朝陽同志這次堅持原則,依法辦事了,竟落得這麼個結局,不讓人寒心嗎?我們的理論和實際怎麼脫節到了這種程度?!」丁檢察長說:「也要一分為二,事情還要辯證地看。你葉子菁現在還在檢察長的崗位上嘛!『八一三』大案到底辦下來了嘛!人民和法制還是勝利了嘛!就連那位不可一世的大人物王長恭不也被你們辦進去了嘛。唐朝陽這代價我看也沒白付!」葉子菁苦笑著搖起了頭:「丁檢,現在可還沒把王長恭辦進去啊,搞不好,倒可能把我們辦進去哩!」沉默片刻,才又發狠說,「我還就不信王長恭這回還溜得了!如果真讓此人溜掉了,那就是笑話了,我這個檢察長也該主動下台讓賢了!」丁檢察長鼓勵道:「你知道就好!子菁同志,那就請你和同志們拿出業務水平來,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突破口還在周秀麗這裡,就是那四百八十萬的問題,你們不要放棄最後的努力,要繼續攻,哪怕押上刑場前最後一分鐘攻下來也行!」葉子菁當然不會放棄,送走丁檢察長的當天,便決定到看守所親自做周秀麗的工作。這時,周秀麗的上訴已被駁回,死刑三天後就要執行,情緒變得很壞。高文輝勸葉子菁不要去了,說是周秀麗現在提起她就大罵不止,估計她們之間談不出什麼結果,搞不好反會惹出一肚子氣來。葉子菁主意已定,沒聽高文輝的勸阻,還是在高文輝的陪同下去了,去之前做好了挨罵的思想準備。沒想到,周秀麗倒還安靜,見葉子菁來了,只當沒看見,把臉扭向了別處。葉子菁故作輕鬆地說:「周秀麗,聽說你一直在罵我啊,怎麼不罵了?」周秀麗「哼」了一聲:「你算他媽什麼東西?我還想省點力氣上刑場呢!」葉子菁笑道:「這麼說,你到底認罪服判了?高文輝的工作沒白做啊!」周秀麗冷眼看著葉子菁,陰**:「怎麼?你姓葉的還想最後撈把稻草嗎?告訴你,葉子菁,這夢就別做了!老娘好歹一個死,不存什麼幻想了!你也別有什麼幻想,王省長的事老娘別說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會告訴你們!什麼殺人滅口的電話,什麼四百八十萬,全是你們的誣陷,有本事你們把那四百八十萬拿出來!」葉子菁避開了鋒芒,迂迴道:「哎,周秀麗,你不要叫嘛,我說要和你談案情了嗎?我今天就是來看看你嘛,我們談點別的好不好,比如,彼此的家庭,愛情什麼的?我知道你的婚姻不太美滿,也能理解你和王長恭省長之間的那份感情……」周秀麗及時插話說:「所以嘛,我也能理解你和陳漢傑之間的感情!」葉子菁忍著氣,強笑著問:「周秀麗,我和陳漢傑同志之間有什麼感情啊?」周秀麗道:「那麼,我和王長恭副省長之間又有什麼感情呢?你給我設什麼套啊?葉子菁,我再重申一遍:我的事就是我的事,和王長恭省長沒任何關係!」葉子菁擺了擺手:「好,好,周秀麗,這事我們先不說!你和王長恭在工作上總有些關係吧?我們先來談談你們之間的工作關係好不好呢?據我所知……」周秀麗滿眼是淚叫了起來:「談什麼談?老娘不談了!老娘毀在你手上了,不是你,老娘進不了監獄,不是你,老娘判不了死刑,老娘就是變成鬼也饒不了你!」葉子菁正色道:「這話說錯了吧?你不是毀在我手上,是毀在你自己手上了!因為你的受賄瀆職,這麼多受害者葬身火海,那些受害者的冤魂饒得了你嗎?!」高文輝也斥責說:「周秀麗,你是怎麼回事啊?從你進來以後,我們的同志一次次和你談,談到今天你竟然還是這麼個態度,當真沒有一點人性了嗎?啊!」周秀麗這才認了賬,訥訥道:「我……我的罪過我承認,是我的事我不賴!事情一出,我……我也後悔死了!可我罪不當死啊,我……我和查鐵柱的情況一樣,也……也是過失犯罪!我……我主觀上沒有要燒死這……這些受害者的想法!」葉子菁見周秀麗主動談起了案情,覺得有了進一步對話的可能,便也和氣地說了起來:「看看,又錯了吧?你和查鐵柱的情況怎麼會一樣呢?查鐵柱是違章燒電焊,大意失火。你呢?可是個城管委主任啊!你硬要了蘇阿福三十萬,放棄了自己的職責,批准蘇阿福把一大片違章門面房蓋到了大街上,就造成了這麼嚴重的後果。因此,你才受到了法律的嚴懲!」順著話頭,說到了正題上,「所以,在解放路6號地的問題上,我們就不能相信你嘛!你說你把蘇阿福的四十萬退回去了,又沒收熊老闆那四百八十萬,這可能嗎?誰都不是傻瓜,有基本判斷嘛!沒有熊老闆的四百八十萬的巨額賄賂,你不可能退掉蘇阿福的四十萬嘛,熊老闆也交代了,熊老闆開著車親自到你家送了兩個裝滿現金的郵袋,這種細節編得出來嗎?」周秀麗不做聲了,茫然看著身邊的一位女武警戰士,不知在想些什麼。葉子菁注意地觀察著周秀麗的反應,繼續說:「蘇阿福三十萬塊你主動要,四十萬你會退?怎麼回事?幡然醒悟了?想做廉政模範了?是不是太諷刺了啊?」周秀麗又開了口:「一點不諷刺,我是城管委主任,能批准蘇阿福蓋門面房,那三十萬就敢要。解放路6號地得市裡批,我辦不了,當然不能收!」葉子菁試探著問:「哦?你說話王長恭同志也不聽嗎?他會不幫你辦?」周秀麗看了葉子菁一眼:「葉子菁,請你不要再誘供了!我明白地告訴你:長恭同志原則性比你還強,這事我只提了個頭,就被長恭同志頂了回去!」葉子菁又問:「那麼,王長恭怎麼又把這塊地批給熊老闆的新世界公司了?」周秀麗眼皮一翻:「這事請你去問長恭同志,市長是他!我怎麼會知道呢!」又譏問道,「葉子菁,陳漢傑過去做決定時,是不是也和你商量呢?」葉子菁沒心思這麼鬥嘴:「哎,周秀麗,你不要這麼偷換概念嘛!」周秀麗長長嘆了口氣:「葉子菁,我勸你到此為止吧,長恭同志你辦不進去,他不是貪財的人!你想想看,他女兒結婚,大家送了三十二萬,合法收入嘛,王長恭都捐了,怎麼可能私下收這種黑錢呢?這合乎情理嗎?」葉子菁馬上說:「周秀麗,這我得糾正一下:那三十二萬可不是什麼合法收入啊!連王長恭自己都說嘛,他不當這個常務副省長,就不會有這麼多人送禮!」周秀麗不再爭辯了,苦笑著說:「對,對,葉子菁,你說得對!可這不正說明長恭同志在廉政問題上很注意么?!你還這麼揪住長恭同志不放幹什麼?我看,你倒是該想想自己怎麼下台了,現在回頭好像還來得及!我的上訴已經駁回了,就等著一死了。所以,也不想就誘供的問題再告你們了,咱們最好都省點事吧!」葉子菁注意到,周秀麗說這番話時,神情語氣竟很平和,便也平和起來:「那麼,周秀麗,死刑執行前,還有什麼要求啊?想不想和歸教授還有兒子見一面?」周秀麗笑了笑,笑得竟然很好看:「葉子菁,你不要搞假慈悲了,我的權利我知道,用不著你提醒!和歸律見面的要求我已提過了;兒子不見了,太傷心!」葉子菁贊同說:「這也好,孩子太小,不能在他心靈上留下這種沉重!」和周秀麗的會面就這麼結束了,結束得很平靜,這有些出乎葉子菁的預料。出了死囚牢,到了檢察院駐所檢察室,高文輝手一攤,對葉子菁說:「看看,葉檢,我說不會談出什麼結果吧?你還不信!好在她還沒破口大罵你!」葉子菁回味著會面的細節,若有所思道:「小高,你別說沒有結果,我看這裡面可能有文章!周秀麗為什麼不大罵我啊?到這種地步了,她還怕什麼啊?」高文輝疑惑地看著葉子菁:「哦,葉檢,你發現了什麼?」葉子菁判斷道:「周秀麗這種平靜不太正常,直覺告訴我,她好像並沒完全絕望,還存在一絲僥倖。她僥倖什麼?應該是那四百八十萬!我想,這四百八十萬或者已落到了歸律手上,或者還在她手上沒交出去。小高,你分析一下呢?」高文輝想了想,說:「估計不會在歸律手上,歸律和周秀麗的關係並不好。再說,他們家也搜查好多次了,確實沒有這筆贓款的下落。如果贓款的秘密現在還沒交代給歸律的話,只怕周秀麗也不會再交代了。葉檢,你這推斷不太合理啊!」突然想了起來,「哦,對了,周秀麗要見的可不僅是歸律啊,還有她小妹妹哩!」葉子菁眼睛一亮:「哎,這就接上茬兒了嘛,周秀麗完全可能把贓款的秘密交代給她妹妹嘛!」馬上指示道,「在死刑執行前的這七十二小時內,你們一定要給我死死盯住周秀麗,不能讓她搞任何把戲!她和她妹妹以及歸律的會面要密切監視,轉交給親屬的遺物要仔細檢查,一句話:瞪大眼睛,等著看她最後怎麼表演!」嗣後的這七十二小時註定是緊張迫人的。作為死刑犯的周秀麗難以安眠,作為檢察長的葉子菁也難以安眠。葉子菁手機二十四小時開著,隨時等待來自死囚牢里的消息。周秀麗則日夜坐在牢獄的床上看著牢門發獃,似乎在企盼著最後的機會。次日夜裡,當高文輝和監視的女警已睏乏得睜不開眼的時候,周秀麗突然來了精神,拿起桌上讓她寫交代的紙筆塗鴉起來,也不知是不是在寫遺書?女警想出面制止,被高文輝無聲地攔住了。高文輝眼見著周秀麗寫了撕,撕了寫,折騰了大半夜。到得天亮時,七頁檢察院的訊問記錄紙全撕光了,地上扔得四處都是紙片。而就在這時候,周秀麗和她小妹妹會面的時間快要到了,高文輝預感這裡面有文章。對周秀麗的徹查是從那七頁訊問記錄紙開始的。高文輝和兩個女警將地上的碎紙片一片不留,全撿了起來,一頁頁拼接,拼接下來后發現,總數少了大約四分之一頁。這一來,情況就清楚了,就是說,這四分之一頁紙被周秀麗移做他用了!果不其然,這四分之一頁記錄紙被兩位女警當場從周秀麗的貼身胸罩里搜了出來,紙上寫著廣州一家銀行的地址和一個保險箱號,以及一組9位數的密碼。上面還倉促寫了一句話:「小妹:永別了,孩子交給你,我來世的希望也交給你了!」然而,來世的希望最終還是破滅了!周秀麗原以為自己幹得很漂亮,可以利用自己和知心小妹最後見面的機會把紙條塞到小妹妹手上。她再也想不到,高文輝竟會注意到這四分之一頁記錄紙的缺失,竟在她和她小妹會面之前捻滅了她的希望。紙條落到高文輝手上后,周秀麗癱倒下來,像似已被提前執行了死刑……高文輝根本顧不上周秀麗了,馬上趕到檢察院,向葉子菁進行了緊急彙報。葉子菁大喜過望,當即叫來反貪局長吳仲秋,命令吳仲秋把手上的事都放下,馬上帶人飛廣州,根據紙條上的銀行地址和密碼,打開那隻保險箱,取回贓款。下達這個命令時,葉子菁心裡仍不輕鬆:贓款下落雖然找到了,但畢竟是從周秀麗保險箱里找到的,如果最終不能證明這筆贓款和王長恭有關係,她和長山檢察院就仍沒走出被動的絕地。因此,吳仲秋和反貪局的同志們走後,葉子菁沒敢離開辦公室一步,兩眼盯著桌上的保密電話機,盯得眼睛發酸,一顆心仍緊張地懸著。五小時后,廣州的電話來了,吳仲秋在電話里叫了起來:「葉檢,拿到了!」葉子菁握話筒的手禁不住抖了起來,極力鎮定著問:「四百八十萬都在嗎?」吳仲秋顯然處在極度興奮中:「都在,全是現金,這種隱藏贓款的方法也是一絕了!更絕的是,熊老闆當年送贓款的郵袋還在,長山郵政的字清清楚楚……」葉子菁更急切地想知道:這筆巨額贓款和王長恭有沒有關係?有多大的關係?可話在嘴邊轉著,就是不敢開口!那當兒,她不知咋的變得軟弱極了,好像一生之中從沒這麼軟弱過。在那個加油站的驚魂之夜,面對蘇阿福的槍口和炸藥,她也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此刻,她真害怕吳仲秋的回答會使她失望……似乎心有靈犀,吳仲秋在電話里主動說了起來:「葉檢,還有更大的收穫:我們在保險箱里發現了周秀麗和王長恭的假護照!他們都改名換姓了,王長恭不叫王長恭,叫劉武強了!周秀麗不叫周秀麗,叫田萍了!可照片上的人卻是王長恭和周秀麗!我們的結論是:這四百八十萬贓款肯定是王長恭和周秀麗的共有財產!」這就對了,吳仲秋敘述的事實到底沒讓她失望!葉子菁緊繃著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了,身子像似突然散了架,禁不住軟軟癱倒在辦公桌前,話筒也跌落到桌面上。話筒里,吳仲秋的聲音還在響:「葉檢,我們贏了!王長恭這回溜不掉了!」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葉子菁重又抓起話筒,聲音也哽咽起來:「好,好。小吳,這……這可真是太好了!我……我們贏了,到……到底打贏了……」吳仲秋在電話里聽出了異樣:「哎,葉檢,你……你怎麼哭了?」葉子菁這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抹去了眼中的淚水,努力鎮定著情緒,向吳仲秋做起了指示,要求他們立即將贓款和假護照押回長山,對這些情況嚴格保密。陳漢傑似乎聽到了什麼風聲,當天下午,又打了個電話來詢問情況。葉子菁不好向陳漢傑透露案情,只欣慰地說:「老書記,您當初說得太對了,他們這個後台那個後台,都沒大過人民和法律這個根本後台,王長恭到底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