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華錄 16 直面心意,吻
據鳳凰一族送來的信里說,百解獸蹤跡出現最多的地方是即翼山的最深處,因為那裡瘴氣毒息最濃,出沒的妖獸也最兇殘邪惡。
往即翼山裡面走了一段,沉洲果然在地上發現了百解獸的腳印。兩人跟著腳印,尋找山中瘴氣相對稀薄的地方。因為百解獸食量巨大,進食一次就能把周圍方圓數里的毒氣全部吞光,所以如果有哪個地方濃密的霧氣層中突然出現了一個缺口,那就是有百解獸剛剛在這裡出現過。
謝靖亦步亦趨地跟著沉洲。從泠然回來開始,她就沒有像現在這樣跟沉洲兩人獨處過,而且不覺得尷尬難受,因為她有八成的把握肯定現在的泠然不是真正的泠然,對著一個性質更加惡劣的假冒者,她不會有那麼大的負罪感。
雖然這陰森森的鬼地方沒有任何情調可言,不,沉洲本身也沒有什麼情調可言,這已經讓她覺得很開心了。
她努力不去想一旦揭穿了假泠然之後的事情。就算現在這個泠然是假的,那並不意味著就也能推翻真泠然的存在,她的神魂也許仍然存在於這世上的某一個角落,她仍然是沉洲最重要的人。
沉洲覺得自己變心了,那是因為泠然本來就是假的,他當然無法愛上一個冒牌貨。他仍然忠於泠然,哪怕是有人十成十地模仿了泠然的外貌、性格和氣息,天衣無縫地假扮成她,他的潛意識仍然能夠分辨和拒絕對方。
這樣的感情,有什麼她可以插足的餘地?
即便揭穿了假泠然,回到以前那種沉洲繼續尋找泠然神魂的日子,但在知道了這一切之後,她已經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心無旁騖單純快樂地待在沉洲身邊。沉洲要是知道她對他有異樣的心思,估計也無法面對她。
等事情解決之後,她還是要去人界。所以現在也許是她能跟沉洲在一起的最後的時光,她不用想太多,只要好好珍惜就行了。
謝靖低著頭邊走邊想得出神,前面的沉洲冷不防停了下來,抬起一隻手攔住她。
「鬧鬧,停下。」他壓低聲音說,「看前面。」
謝靖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即翼山更深處,遠處一處從濃霧中露出來的山頭上,有著三個很不起眼的灰白色影子,從這個距離看過去個頭不大,有著龍一樣的頭尾,虎豹一樣的身軀,麒麟一樣的腳爪,頭上生有一隻向後仰的角。
它們正站在那裡,張開大口吸食著空氣中的灰色濃霧,周圍的瘴氣毒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越來越稀薄,所以才能看得到它們的身影。
「我們悄悄地飛過去。」沉洲盯著前面那三隻百解獸,對謝靖說,「在面前那座山上的樹林上空分開,一人一邊,圍住它們。現在這附近的瘴氣被它們吸掉了很多,毒性沒有那麼濃烈,直接飛過去應該沒問題。」
因為六界歷來把百解獸視為不祥不潔的象徵,見之深惡痛絕,常常追扑打殺,所以百解獸生性十分敏感膽小,陌生人一靠近就會逃得無影無蹤。它們感官敏銳,從地面上慢慢走過去很難不被發現,還不如以速度取勝,直接飛過去猝不及防地截住它們。
沉洲一番話說完,卻沒有等到後面謝靖的回答,他回頭一看,剛剛就緊跟在他身後一步之遠的謝靖,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已經不見了。
「鬧鬧?」
沉洲的心臟頓時懸了起來,朝周圍望去,四周只見一片陰森黯淡,光禿禿灰濛濛的樹林,沒有半個人影。
謝靖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不可能不知輕重地隨便亂跑,而他剛才也沒有聽到任何動靜。看看地面上,地面是由腐骨碎渣堆積起來的厚厚一層鬆軟泥土,只要有人走過去,肯定會在上面留下痕迹,但周圍一個腳印也沒有。
那她是去哪兒了?
沉洲再回頭一看,對面山頭上的那三隻百解獸也不見了,骯髒渾濁的霧氣正在一點點地重新瀰漫過來,那個山頭再次被籠罩在一片猶如紗幔般的模糊灰色之中。
沉洲立刻意識到不對。他這才剛剛一轉頭的工夫,百解獸的速度沒有這麼快,一下子就能消失得不見蹤影。而且就算它們離開了,這方圓數里被它們吸掉的瘴氣也是一大片空缺,不可能這麼快就補充過來。
他這時候才發現,他的四周竟然也成了一片朦朧不清的灰白色,就好像原本漂浮在即翼山上空的瘴氣沉落了下來,瀰漫在他的周圍,把本來就昏暗的景物變成一片影影綽綽,什麼也看不清楚。
這附近肯定是出了某種狀況。
沉洲不敢直接喊謝靖,生怕聲音大了打草驚蛇,引來這瘴氣濃霧中的什麼怪物,現在周圍視線不好,一旦發生了什麼都難以及時反應。
他從須彌芥子裡面取出一個飛星羅盤。之前他讓謝靖在身上帶了另一個飛星羅盤,無論距離多遠,隔著什麼樣的障礙物,兩個被連起來的飛星羅盤都能準確地指向各自所在的方向。這本來就是用來以防他們在即翼山裡面萬一不小心走散的。
飛星羅盤指著沉洲後面的方向。這時候周圍的瘴氣已經越來越濃,不再是灰濛濛的顏色,而是帶著一種更加陰森詭異的暗紫色,比上空那種一般的瘴氣還要遮蔽視線,幾乎辨認不出東西南北,也辨認不出剛才來的方向是哪個方向。
但沉洲顧不上理會,只是朝飛星羅盤指的方向急匆匆趕過去,現在最重要的是與謝靖會合,其他的一切都等找到了她再說。
他似乎並沒有往前跑出多遠,突然就像是從一大片紫灰色帷幔裡面鑽出來一樣,從濃密到離譜的霧氣中鑽了出來,眼前豁然開朗。剛剛在霧氣中,還是一片古怪沉重,極具壓迫感的死寂,現在耳朵裡面卻一瞬間灌滿了猶如嬰兒尖叫嚎哭般的刺耳聲音。
沉洲顧不上去理會這其中的怪異之處,他的眼裡只剩下了在瘴氣迷霧外面那一隻頂天立地的巨大妖獸。
這是一頭蠱雕,上古凶獸之一,有著豹身、雕嘴,獨角的兇殘怪物,那張尖銳的巨喙一張開就可以把整個人從頭到腳吞下去。它長年處於沉睡狀態,每十年醒來一次覓食,一次食人往往就有數百上千。
這頭蠱雕的利喙之中,此時正往下滴著鮮血,似乎裡面叼著什麼東西。喙角邊緣露出一角灰色的衣料,正是謝靖來即翼山之前沉洲讓她穿著護身的諸微甲,隨著即翼山樹林里的環境變成了這種暗沉沉的灰色。
沉洲的雙眼瞳孔瞬間縮成針尖大小。
飛夷扇猛然展開,沉洲完全顧不上會不會驚動即翼山裡的其他妖獸,徑直撲了上去。
就算即翼山裡面的所有妖獸都出來又如何,他可以踏平了這整座山!
蠱雕一看沉洲狀若瘋狂般撲上來,張開巨喙發出猶如一聲嬰兒哭號般尖利刺耳的聲音,巨喙中落下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影,它也不要這已經到口的獵物,直接撒開四條猶如虎豹一般的長腿,往即翼山深處飛快地逃走了。
沉洲也沒有去追趕它,他的注意力全在半空中落下來的那個人影上面,搶上去在落地之前接住了對方。
那個血淋淋軟塌塌的軀體一落進懷裡,他的心臟驟然間就像是停止了跳動。
謝靖的模樣已經不成人形,全身的骨頭似乎被折斷了無數處,綿軟變形的手腳像是沒有形狀的皮繩一樣垂落下來,胸口腹部也是一片血肉模糊。只剩下勉強還算是完好無損的腦袋,長發浸泡在血漿裡面,依稀可以辨認出沾滿了鮮血的面容。一雙原本黑白分明清澈靈動的大眼睛,這時候睜得大大地望著上方,瞳孔渙散,黯淡無光,裡面浸滿了渾濁暗紅的鮮血。
沉洲抱著謝靖的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她肯定只是受了重傷,她不可能就這麼突如其來地死了……
他眼前什麼也看不見,耳中也什麼也聽不見,完全忘記了他是置身於六界最危險的地方即翼山,把手裡抱著的謝靖放到地面上,手忙腳亂地從須彌芥子裡面取出所有的丹藥、神器、術法、符咒、法陣……統統用在那具已經沒有任何生氣的屍體上面。
猶如清風拂過,春回大地,四面八方籠罩的瘴氣濃霧都被紛紛驅散開來,明亮溫暖如四月春陽的光芒,照徹了濃雲翻滾的灰濛濛天空。屍體的周圍,腐骨堆積的地面上,頃刻間生長起無數繁茂蔥蘢的草木,在這原本只有污濁和死亡的毒瘴森林的中央,生機勃勃地綻放出花朵,萬紫千紅,爭奇鬥豔。
但那具屍體沒有任何反應。
沉洲獃獃地跪在謝靖的屍體邊,一隻手停在她那張血染的面容上。
當年他從妖界回來的時候,只聽說泠然已經隕落,連她的屍體都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甚至一個可以祭拜悼念的埋骨之處都沒有。
那時候他不在,回來時一切已經太晚,沒有可以保護她的機會。可是現在他就在謝靖的身邊,竟然就這麼讓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死在妖獸的口中。
他還是沒能保護好她。
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他竟然已經把這個只跟他生活了區區十二年的凡人出身的少女,放到了跟泠然一模一樣的位置上。
他再怎麼不願意承認,這就是他無可迴避的事實。
他已經失去了泠然,可他同樣重視的另一個人,他卻沒有好好珍惜,甚至直到失去了她,才終於清醒地面對自己的心意。
「神君!」
後面突然傳來一聲喊叫。那聲音聽上去微弱模糊,彷彿是從極遠的地方,穿透重重迷霧傳來,音色都無從分辨,語調卻是十萬火急。
沉洲下意識地轉過頭去,後面濃得散不開的渾濁瘴氣中,一陣裹挾著惡臭的勁風襲來,他只來得及看見眼前有一個巨大的影子一晃而過,隨即就是唰啦一聲血肉被斬開的聲音,有一個東西重重地砸了下來,落在他前面的地上,粘稠腥臭的鮮血一樣的液體濺上了他的靴子表面。
但他連這些近在咫尺的血液都看不清楚。之前他以為是周圍的霧氣太濃才導致什麼也看不清,現在才發現,模糊的並不是四周,而就是他自己的視野。
「神君,快退出去!這是蝮蟲的迷瘴幻境!」
一個人影從他後面衝過來,手持一把長劍,一邊回身斬斷後面霧氣中冒出來的另一道巨大影子,一邊吐出自己口中含的一顆東西,塞進了沉洲的口中。
那顆冰涼如玉而帶著一股清朗之氣的珠子一入口,沉洲就感覺周圍那種霧蒙蒙的模糊感覺正在飛快地散去,彷彿有人從他的眼前揭去了一層渾濁的陰翳,露出後面清晰的景物。
他的眼前,沒有謝靖的屍體,沒有滿地生長出來的草木花朵,沒有那些已經用過的神器符咒,沒有神器綻放出來的明亮光芒。仍然是即翼山中腐骨屍骸堆積出來的泥土地,周圍光禿禿陰森森的灰黑色樹林,上方紫灰色瘴氣翻滾的天空。
而唯一不同的是,他像是置身於一個可怕的蟲窩裡面。四面八方都是蠕蟲一樣的灰色巨蟲,肥碩的身子上面有著一環環的褶皺,頭部前端有一個巨大的一張一縮的嘴洞,能把整個人從頭到腳吞下去,從嘴洞里正在不斷地吐出紫灰色的瘴氣。
這些蝮蟲半截身子從周圍滿是爛泥的沼澤里探出來,像是某種噁心的植物一樣,在地面上蠕動搖晃著朝他包圍過來。他面前有一截被砍下來的蝮蟲頭部,它的嘴洞還張得老大,灰色的血液濺得滿地都是。
「現在應該能看清了吧?」謝靖過來拉沉洲,「這邊走!」
沉洲獃獃地看著他面前安然無恙的謝靖,像是從來不認識她一樣,一時間說不出話,也無法移動半步。
「神君!」
謝靖在沉洲反應不過來的這空檔,又斬殺了兩條蝮蟲,開始顯得有些吃力,叫沉洲的語氣也更加焦急起來。
蝮蟲是生活在沼澤中的一種妖蟲,能夠噴吐出可以製造幻境的瘴氣,對於實力強大的獵物,它們會用瘴氣製造幻境困住對方,然後趁著獵物沒有反抗能力的時候,包圍上去分食。
沉洲在出發前把天虞山唯一的一顆避毒珠給了她,所以她不受迷瘴幻境的影響。按理來說,一般的毒瘴奈何不了沉洲的修為級別,可是這裡的蝮蟲數量實在太多,瘴氣也太過濃烈,沉洲還是中了招。
蝮蟲也就只是這迷瘴幻境最為危險,本身不是什麼兇猛強悍的妖獸,以沉洲的實力,可以輕輕鬆鬆就殺光這一整片沼澤的蝮蟲,但她就夠嗆了。他要是不趕緊從幻境清醒過來的話,她可沒法應付這麼幾百條怪物。
沉洲像是剛剛回過神來一樣,終於動了,一把拉起謝靖,帶著她飛到了樹林上方。
他的飛夷扇一展開,跟謝靖完全不在一個級別。樹林中一陣猶如無數利刃組成般的颶風颳起,周圍所有的枯木全部被齊唰唰攔腰斬斷,呈放射狀倒伏一地。整片沼澤地里的所有蝮蟲都在一瞬間變成了兩截,噼里啪啦地落在沼澤地裡面,滿地狼藉慘烈,惡臭不堪。
謝靖皺了皺鼻子,沉洲帶著她飛到遠遠的地方,已經看不到蝮蟲沼澤地了,她才松出一口氣來,心有餘悸。
「幸好沒事……剛才我在後面,看見神君突然就往遠處跑,我怎麼喊都喊不住……神君?」
謝靖說到一半停了下來,莫名其妙地看著沉洲,沉洲似乎根本沒有聽她剛才的說話,只是一動不動地直直望著她。
他突然毫無預兆地捧住她的後腦勺,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