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這麼多年,她從沒有把王府當做家,也沒有把他當成丈夫。
她心裡念的想的,還是故土和親人。就像北方中原,如今已然是金人的領土,但在金國統治下的宋人,從未有一刻從骨子裡屈服於他們。那些人只認大宋的皇帝為皇帝,他們不講女真語,穿漢人的服飾,跟子孫提起故國時滿懷深情,視金人為生死仇敵。
這就是宋人的氣節,一個民族永遠不可能被征服的精神信仰。
顧行簡耐心地等了一會兒。這大牢里喊冤聲,叫屈聲不絕於耳。但真正入此牢中,又有幾個是清白的?良久,他才聽到完顏亮沉悶的聲音:「我答應你。回去以後,便將那個孩子送回來。顧行簡,我並非怕你。我完顏亮絕不懼死,我只是想成全她。至於完顏宗弼,不用你說,也必死無疑。」
顧行簡原本想著完顏亮沒那麼容易答應,還留了后招,沒想到完顏亮這麼痛快地應下了。他點頭道:「如此甚好,王爺早些休息吧……對了,我抓到一個叫高益的人,是恩平郡王身邊的幕僚。他來成州,是為了見王爺吧?」
「我不認識他。」完顏亮輕描淡寫地說道,「從沒有聽過。」
顧行簡沒再說什麼,跟崇明一起出了大牢。
等離開成州府衙,崇明才說道:「相爺,完顏亮是不是在說謊?那兩個金人明明供出是高益告知他們夫人的行蹤。高益先是讓陳江流分散了我們注意力,然後配合金人營救完顏亮,只不過計劃失敗了。完顏亮怎麼可能不認識他?」
顧行簡攏了攏身上的鶴氅:「我剛才突然發問,他神色如常,並沒有半分不自然。也許高益是來見完顏宗弼的。但我們沒抓到高益,不可能憑陳江流的一面之詞,就定恩平郡王有罪。他大可以將責任都推到高益身上。」
恩平郡王既然敢如此冒險行事,肯定想好了失敗以後的對策,何況他身後的人是吳皇后和莫懷琮。衙役牽了他們的馬過來,顧行簡跨上馬說道:「恩平郡王的事,等回都城再說。」
……
夏初嵐睡到夜半忽然醒來,下意識地叫了聲「夫君」,身邊卻沒有人答應。她覺得口渴,起身想要下床倒水,思安聽到聲音連忙進來。
「姑娘躺著別動,要什麼東西奴婢來拿。」
夏初嵐坐在床上,說道:「你給我倒一杯水吧。你怎麼沒去睡?」
「相爺臨走的時候讓奴婢來守著姑娘。他說有事出去一下,儘快回來。」
夏初嵐看了看窗外濃稠的夜幕,分明已經很晚了。上次出事以後,他幾乎沒有離開過驛站。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才挑在她睡著的時候去辦。
思安掀開床帳,把裝滿水的瓷杯遞給夏初嵐,又說道:「稍早的時候,蕭大人來過,聽到姑娘睡了,也沒讓奴婢打擾。他好像是來辭行的,說明日要去興元府了,讓姑娘好好照顧自己。」
夏初嵐應了聲。蕭昱這段日子為她忙前忙后的,人卻很少在她面前出現。兩個人明明是最親的兄妹,卻因為打小分開,彼此之間還十分生疏。夏初嵐原本是排斥蕭家這門親戚的,在她心裡最有感情的始終是夏家,杜氏,夏衍和三叔他們才是她的親人。
可事實證明血緣真的有種奇特的吸引力。她對蕭昱,短短時日里已經生了幾分親近。
這個人是她一母同胞的哥哥,也是全心全意護著她的。她非鐵石心腸,不能不動容。只是蕭家到底是前朝的皇族,皇帝忌憚。她只怕自己的身份,將來會給顧行簡添麻煩。
顧行簡極少跟她提起政事,但她還是能從旁人的言談中得知,此次普安郡王遇險的事,恐怕並不是偶然。朝中有人想除掉他,而這個人很有可能是恩平郡王。
看來皇位之爭已經在所難免。在天下至高的位置面前,血緣親情又算什麼呢?
她正兀自想著,帳外思安叫道:「相爺回來了!」
顧行簡脫下鶴氅交給思安,走到床邊,掀開帳子問道:「怎麼醒了?」
他身上帶著些許外面的寒氣,夏初嵐握著他的手笑道:「就是渴了。我已經好多了,你如果有事就去忙,不用一直守在我身邊。」
顧行簡摸了摸她的頭,脫了衣裳躺在她身側:「這邊的事很快就結束了,再過不久,我們便要回都城。你的確要將身子再養好些,路途遙遠,怕你禁不起折騰。」
思安熄了屋內的燈燭退出去,帳內便暗下來,只有淡淡的几絲月光。
夏初嵐靠在顧行簡的臂彎里,聽著他均勻的呼吸,問道:「你已經決定支持普安郡王,對嗎?」
顧行簡嗯了一聲:「我需幫他將此次銅錢流失一案做個了結。」
「相爺,有件事我想跟你說。」夏初嵐忽然認真地說道。
顧行簡笑了笑:「好端端的,怎麼這麼叫我?」
夏初嵐說道:「我聽他們說,這邊的百姓因為用銅錢跟金國交易皮毛和糧食,被抓去大牢。他們這麼做,不過是因為沒有謀生的手段。可我打聽到利州路這一代盛產一種香樹。那樹脂提煉出來的香料,能夠做脂粉香膏。但這邊沒有作坊,也沒有商隊願意往來販賣。我有個想法,請夏家或者兄長派人在這邊建立香料作坊,雇傭當地的百姓,並讓商隊把成品賣到江南或者金國去。你說可行嗎?」
顧行簡沒想到她卧床休養都在琢磨這些事,怪不得常拉著那個王婆子說話。到底是有商人的敏銳,注意到他不曾注意的地方。他將她抱進懷裡,低聲道:「當然可行。只不過一兩家商戶恐怕難以形成規模。等回去之後,我便讓戶部和工部商討對策。你安心養胎,別想這些事了。」
他是宰相,思慮比她周全,能動用的人力物力也遠大於她。她只是提出一個想法,既然被他採納了,後面的事自然就不用操心了。
她打了個哈欠,靠在他的懷裡,閉上眼睛說道:「離開都城幾個月,有些想念,終於可以回去了……」
顧行簡將她身後的被子掖好,卻沒有睡意。
這次回去,還不知等待他們的將是什麼。
莫府最近門庭若市,朝中官員往來不絕。顧行簡去興元府辦差,宰相之職自然由身為副相的莫懷琮代為行使,因此百官常出入莫府議政。
莫懷琮為了籠絡朝中的官員,在家中擺宴,特意叫了酒樓的廚子,以時令花朵入菜。既然是酒宴,莫府便也遞了帖子到燕館,請姚七娘來彈曲助興。姚七娘常出入達官顯貴家中,欣然應允。
酒宴正酣,家中小廝跑到莫懷琮耳邊說了兩句。莫懷琮面色如常,起身對眾人說道:「諸位盡興,我去換身衣裳就來。」
眾人回禮,繼續推杯換盞,氣氛熱烈。
莫懷琮跟著那小廝轉到後堂,一身便裝的莫凌薇坐在那裡等著他。
「娘娘,您怎麼來了?」莫懷琮行禮道。
莫凌薇道:「這裡沒有外人,父親不用多禮。我們去旁邊的耳房說話,讓小魚在門外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