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說你》第三章(13)
梁小舟飛了回來,我跟靚仔把他約了出來。陽光燦爛的下午,我們仨約在了北海公園,租了一條船,《讓我們盪起雙槳》里那種手搖的。劃到水中央的時候,靚仔已經累得滿臉通紅,我在抽煙,梁小舟面無表情地望著白塔的方向,我和靚仔相互看了對方一眼,我們都不知道此時此刻梁小舟的心裡想些什麼。「還記得那條該死的船嗎?」梁小舟忽然冒出來一句,他的話讓我的心向下沉去,一直沉到水底,我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是啊,為什麼我們要坐在船上談論一些關於建軍的話題呢!儘管他已經死了那麼多年。在那一剎那我突然明白,不管時光流逝了多少年,有些事情永遠停留在離你很近的地方,平常的日子裡你可能不會留意,但是總有一個瞬間,它會突然在你的面前顯現,像一個鋒利的尖刀,結結實實的插在你的心臟,讓你疼,讓你哭不出來。我把手裡的煙頭扔進水裡,剎那間它就熄滅了,就像我們突然消逝的生命那麼脆弱。「梁小舟,你給句實話,這麼多年了,你是不是一直在怨我?」我真的很想知道。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靚仔,最後仍然把目光投向白塔,似乎想了想,他深呼吸了一口,回答我:「不是。只是你給了他一個機會超然世外,誰知道呢,也許……也許是件好事,對他來說。操。」靚仔想把話題岔開,「我們今天晚上一塊去看看劉叔叔吧,聽張元說,他不是也想見見咱們?」梁小舟並沒有理會他,接著說下去:「我在天上飛的時候,經常會產生幻覺,我經常會感覺那些已經死了的人就坐在我的駕駛室里,離我很近……最早,我在荷蘭飛行訓練的時候,給那兒的郵局遞郵包,開小飛機,飛機上經常只有我一個人,有一次我差點睡著了……嘿嘿,說出來怕嚇著你們,我真的差點睡著了,也不是真的睡著就是迷迷糊糊的,好像在做夢似的,我真的看見建軍了,那次我覺得空前的恐懼……唉,這個傢伙!」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腦袋,「肯定很想咱們。」我跟靚仔都沒有說話,感覺梁小舟如果再繼續說下去的話,我們的眼淚都會掉下來。那條小船一直在水中央飄著,我們仨後來誰都不再說話,坐在船上抽煙,看天,看人……我的心裡卻對船和水產生了抗拒。雲淡天高,鳥兒們自由的穿行,我不知道他們倆在想什麼,而我的心已經飛到了幾百公里以外我們生活了四年的校園,那些花草和綠樹,點綴著我荒蕪的心,很奇怪我到現在才發現。六點,我們上了岸,靚仔開車,到和平門的老舍茶館。車上,我說,劉叔叔說請咱們吃飯,你們誰也不許掏錢包。在路邊的一個書店裡,我把能在那裡買到的我曾經出版過的低級讀物裝在一個塑料袋裡,準備送給他。他還沒來,我們找了一張桌子坐下,等他。有點嘈雜,如果我發了財,我要請很多黑社會,每個桌子旁邊派一個,誰要敢開口說話,先給一個嘴巴,牙齒全部打掉。難道我的精神病開始發作了?他來了,穿著便裝,淺咖啡色的一件夾克,裡面一件白色襯衣,他看見了我們並且向我們走過來,梁小舟第一個站起來,接著靚仔向他走過去迎接,我坐著沒動。「呵呵,早來了你們!」劉叔叔拍打著靚仔的肩膀,又在梁小舟的前胸打了一巴掌,「你們都長胖了啊,呵呵。」上次在老劉頭家裡的時候我沒有發覺,他臉上的那些皺紋挺深刻。「劉叔叔,您還記得我們從前什麼樣?」梁小舟問。「記得,那時候你又高又瘦,頭髮留這麼長。」他比劃著,「靚仔沒什麼變化,稍微胖了一點點兒,張元的外表變化最大,那天我都沒認出來,呵呵!你們看,我是不是老了?」「沒有,」我搶先說道:「要不我怎麼一眼就把您認出來吶!」「呵呵,你還是那麼會說話!」他笑著:「那個時候到家裡吃飯,你這個丫頭從來不動手,一幫大小夥子都聽你指揮……你呀,天生就是個伶牙俐齒的!」我不好意思的笑了,我想起來,每次都是梁小舟和靚仔去菜市場買菜,劉建軍主廚,有時候老六也去幫忙,因為我的懶惰,曾經有一次被他們幾個打得鼻青臉腫,被打以後我收斂許多,每次吃完了都主動去刷碗,伺候他們喝茶,只有建軍,常常會到廚房來跟我一起洗碗,然後給我講很多他小時候在部隊大院里發生的有趣往事。今天,我想好了,不提建軍。「建軍要是活著,跟你們一般大了,小舟,你今年有三十了吧!」梁小舟愣了一下,回答:「快了,還沒到。」「歲月真是不饒人啊,你們都快三十了……」我趕緊接過話題,「咱們點菜吧劉叔叔,我們早都餓了。」他一直呵呵地笑著:「你呀,你這個丫頭還像上學那時候一樣,急性子!」說完了,我們點菜,點了滿滿一桌子的菜,劉叔叔點的,幾乎全是肉,他還以為我們像十年以前那樣飯桌上如果沒有肥肉就跟掉了魂似的,現在我們基本上都是素食,吃青菜,水果,特別注意補充維生素,追求純天然,靚仔還每天來片西洋參含片什麼的,不知道是我們變了還是時代變了。在飯桌上,我們仨仍然都很努力的吃肉,肥的,大塊的,我們喝酒,劉建軍他爸爸不停的跟我們喝酒,聊天,聊跟建軍有關的故事,我們盡量避免提起他的名字,他在我們的心裡不朽。飯桌上,我們還說到了我們宿舍里的老六,對我來說,這真是個意外的收穫。還記得我之前跟你們說過的那個老六嗎?沒錯,就是我在故事的一開始提及的那個嬌小並且皮膚白皙不愛多說話的武漢女孩,梁小舟曾經多次騙她從家鄉帶回學校好吃的東西,基本上,她是劉建軍生前最後一個女友。我說過,我和我們宿舍的同學畢業以後就失去了聯繫,惟一維繫著我們的,是我們分手之前的一個十年之約,這些年,我一直遵守著我們之間的承諾,不去打探她們的消息,有的時候偶爾接到老同學的電話,剛要說一點有關她們的事情,我也很快的將話題岔開,生怕提前知道了底牌似的。我不知道她們是不是跟我一樣。我們畢業以後,老六還是跟建軍的家裡人保持著聯繫,劉叔叔說,每年至少兩次她會去看望他和建軍的母親,畢業三年了,老六還是沒有男朋友,那時候她在一個生物研究所里上班,掙錢不多,但每次都用幾個月的工資給她們買一些實實在在的東西,建軍的父母都很感動。後來,他們給老六做媒,將她介紹給了一個軍官,說來很巧,居然就是我的「主人」老劉頭最小的一個兒子。說起了老劉頭,建軍的爸爸非常詫異的問我,是如何做了他的保姆。梁小舟和靚仔也饒有興趣的瞪大了眼睛等著聽我的回答,於是,我把與劉老相識的經過給他們完整的敘述了一次,他們聽后慨嘆了許久,都說這些是冥冥當中的緣分。我也是這麼認為的,許多生活里的巧合必定是有著淵源,如果不是此生的因果,那一定跟前世有著某種千絲萬縷的牽連,也許我跟梁小舟,我跟靚仔,我跟建軍或者我跟我周圍所有的人之間全都是這麼回事。話說回來,那天在劉老頭家裡,我把建軍的父親認了出來,他知道了我早在十年以前就上過了大學,並且是劉建軍的同學,而且是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之後,先是驚訝,之後是欣喜和興奮,他嗔怪我:「你這個丫頭,還跟我說你連初中都沒有畢業,找不到工作!剛到家裡來的時候你還跟我裝的挺沒文化……」老頭把我第一天看見書房裡的書法作品時候朗讀的事兒說給建軍的爸爸聽,「別提了,她一開口就說,千里冰,封萬里雪,還飄長城……」建軍的父親也在一旁幫腔,對老劉頭說:「這個丫頭我知道,打從上大學的時候就這麼鬼!她的鬼點子可多著吶!」他們倆個說完了哈哈哈哈的大笑起來,讓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不過,我的謊言並沒有影響我給老劉頭留下的好印象,他說他仍然要請我給他當保姆,讓我教他用電腦上網,最後他問我:「我這個老頭子可不是倚老賣老,別的不說,就憑我是個老革命,交你這個小朋友,也還夠資格吧?」他這麼一說我顯得更加不好意思了,我趕緊說:「瞧您說的,以後我就是您的警衛員!」他顯得十分高興。那天送走了建軍的父親之後,我請老頭到我家裡,我給他用我新買的檀木茶具沖了一壺新茶,他恩將仇報,對我的茶具愛不釋手,「不行!不能給您!」當他又一次拿起茶壺以期待的眼神看著我的時候,我嚴厲的拒絕道。那套茶具沒多少錢,可是,那是梁小舟從日本給我帶回來的。他聽了只知道哈哈的笑,「我不要,我不要!我是想說啊,你這個不好,我家裡有一套比這更好的,我小兒媳婦送給我的,明天咱們拿出來泡一壺。」我對他的這個提議還是比較感興趣的。那天,劉老在我的小書房裡轉悠了半天,對我書架上的許多雜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比較喜歡的《狗娘養的戰爭》、《美國第一夫人——瑪莎自傳》以及唐老鴨送給我的一套有關中東的傳記全讓老頭拿走了,我的東西基本上愛誰拿走誰拿走,只除了書,哪怕是老劉頭,也得在我書架的一張白紙上簽字,寫清楚時間姓名,借走了我什麼書……老頭不但沒生氣,反而對我愛書的方式大加讚賞,聲稱這是一個他需要借鑒的好辦法。送走了他之後,我說可能我要過個兩三天才能再去他家裡找他,因為不知不覺當中,我寫作的感覺又找回來了,我不想浪費時間,打算利用兩三天的時間寫個大綱出來。老頭仍然滿心歡喜,他說沒問題,等我把大綱弄完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帶他上中關村買個電腦,讓我也把電腦搬到他家裡去,一邊教他用電腦,一邊寫作,我滿口答應。就我在劉老頭家見到建軍父親的那天開始,我忽然想寫一本書,一本關於我的大學生活以及畢業以後這些變化的書,我不確定它會打動別人,至少,我想,這樣的一本書會讓我自己淚流滿面。我還給它想了一個很有詩意的名字——《沒有你的這些年》。「你」是我大學里熟悉的,畢業以後杳無音信的傢伙們,大概是除了梁小舟靚仔之外的所有的我的同學和老師,更是劉建軍,我要把他死以後這些年裡大到全中國,小到我本人的生活里發生的變化全都告訴他,我要讓劉建軍安息。在老舍茶館,我們跟建軍的父親聊天到很晚,第二天他要趕回軍區去了,從不喝白酒的我,那天破天荒的端起了酒杯,跟他們喝了一個夠!回家之後,帶著酒意,我在電腦上寫下了《沒有你的這些年》的第一個字元,我知道,這個作品將是讓我心碎和心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