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晝・上卷・第五章(2)
顧恆不由得略皺一下眉,他不喜歡毫無人情的極端功利主義者。「還有什麼說法——關於李向南?」他問。顧曉鷹瞥了父親一眼。哼,老頭子自以為洞察入微,其實已經被「眩以偽」了。自己剛才對他只是用了毀謗人的第一著:似褒實貶。顧曉鷹明白:對於自己要毀謗的對象,絕不可用反面的貶義辭彙。他明明要說李向南「一心一意向上爬」,卻說成「一心一意為了政治上進取」,「進取」是個多麼好聽的辭彙啊;他明明要說李向南「很有點冷酷和野心」,卻說成「很有點魄力和抱負」,「魄力」、「抱負」,又是何等褒義的字眼。「還有什麼說法?」顧曉鷹略想了想:「『文化革命』中他好像也是個派頭頭,挺活躍的,鬧騰過一氣。」「什麼派頭頭,鬧騰過什麼事?」顧恆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但神情仍很隨便。「就是一派學生的領袖唄,鬧騰的無非是組織揪斗會,沖教育部,領著人到全國各地炮轟省市委唄。」「他有這麼多事?」顧恆審視地瞧了瞧兒子。省里提拔幹部,搞過全面審查,沒聽說過這些啊。識拔奇才是應該的,政治上的慎重也萬不可丟棄。「爸爸,有這些事也沒什麼,『文化革命』中誰沒鬧騰過?逍遙派其實都是窩囊廢。」「我問你的是:你剛才說李向南的那些有沒有根據?」顧恆目光銳利地瞪了兒子一眼。「根據當然有。這種事誰去替他編,不信,你們可以詳細調查嘛。」顧曉鷹說得很坦然。調查能怎麼著?「文化大革命」中像李向南這樣的人,勢必有過他的某種「活躍」。調查也不能證明他顧曉鷹的話是百分之百造謠吧?絕不可純粹的「無中生有」(你說李向南殺過人誰會相信呢?),但卻要「似是而非」、「捕風捉影」地捏造——這是毀謗人的又一招藝術。「莉,給爸爸拿支煙來。」顧恆轉過頭,朝坐在一邊的小莉伸出手。「不行,不許你再抽了。你今天已經抽夠定額的五支了。」小莉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說。她一直很清醒地旁觀著哥哥演的戲。「星期六也不讓多抽一支?」「要抽,你自己拿去。」「你鎖在保險柜里,又要插鑰匙又要對號碼,太煩瑣了。」「不煩瑣點,怎麼能管制住你?」「回北京待幾天也要把爸爸管這麼死,政策一點也不放寬。好了,曉鷹,把你的煙借一支給我。」顧恆無奈地笑了笑,向兒子伸過手去。「哥,你別借他。」「爸爸要用腦子,暫且借他一支吧。」顧曉鷹說著遞給父親一支煙,又要替他划火。輕易得到的勝利使他對父親同情起來。顧恆擺了擺手,自己接過火柴盒來。他從不習慣讓兒女或部下給自己點煙。「爸爸,算了,我放寬政策,給你點一次煙吧。」小莉奪過火柴,一下坐到父親身邊,噌地划著了。顧恆猶豫了一下,湊上火點著了。只有在女兒面前,一切條例才是無效的。煙一從嘴裡吐出來,立刻獲得心理上的平衡。他站起來踱了兩步,目光越過陽台凝望著京城燈海一片的夜景,佇立了一會兒,又踱了兩步,在「難眩以偽」的條幅下轉過身來,俯視著顧曉鷹。「關於李向南,你還聽說過什麼嗎?」他很隨便地問道,目光中卻閃露著一絲審視。顧曉鷹敏感到了這目光,他應該加上更有力的一著:「一下也想不起來什麼。對了,有件關於他的小事挺有意思的,當時很多人都知道。『文化革命』中,他領過一支十來個人的戰鬥隊,除了他,其餘全是女生。有兩個女生為了他還爭風吃醋打破了頭。其中有一個女生還咬破手指用血給他寫了封情書。」「還有這事?」連景立貞也注意了,「他光願意和女生混在一起?」「噢,」顧曉鷹繼續說道,「李向南那時有個理論:女人比男人好,不搞陰謀。他這樣挺坦然的。聽說那個給他寫血書的女生後來有一陣還神經失常了。最後嫁給一個在陝西當兵的,臨結婚前還跑到河邊大哭了一夜。」「這樣啊,嘖嘖。」景立貞反感地蹙著眉。這番「情況」真實感太強了。顧曉鷹望著母親,心中自得地微微笑了。做母親的不知道,這是她兒子毀謗人的最高明絕技。其一,目的性高度隱蔽。顧曉鷹這段話既非說李向南政治品質不好,也絕非說李向南生活作風不正,完全是軼聞閑事,卻使你不由得對李向南這個人生出許多說不清的厭惡和反感。其二,編造的故事要具備真實感,就一定要有極具體、極細緻因而極特別的細節。現實生活總是這樣不斷地產生人們憑空很難想象的細節來的。主題巧妙地深藏於形象之中,運用極特別、極入微的細節加強真實感,這是藝術家在小說中影響並支配讀者的有力手段。我們這位政治中的藝術家現在就在運用同樣聰明的方法。「難眩以偽」的省委書記也沒想到要懷疑兒子這段話。他沉默地抽著煙,蹙眉思索李向南的令人不快的形象。顧曉鷹隔著煙霧觀察父親,他為自己的成功而自得,禁不住還想再添兩句:「李向南還把那個女生寫給他的血書給我們學校一個同學看過呢——寫在一塊白手絹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