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晝・上卷・第十一章(1)
黃公愚從廚房回到屋裡。這是個套間,裡間是卧室,外間是客廳。他在客廳里來回踱著,心緒煩亂。彩色電視機開著,他在等著東方藝術協會前天召開大會的專題報道。這個家實在亂得不成樣子,一到晚上就像個馬蜂窩。平常還稍好點,星期六、星期日,總要亂個烏煙瘴氣。現在真是家不為家,國將不國——後面這句話,雖然沒有明說過,可心裡也是現成連著的。兒女們沒有一個爭氣的,要學問沒學問,要才氣沒才氣,簡直說不出去。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在那個年代說這話當然沒道理,可現在要說這話就有點道理。近看家裡,秋平、小華他們,就不如春平、立波他們——好賴還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有學歷。而春平、立波他們,比起自己這一代又不知差多少,思想政治水平天壤之別。再看看現在的幹部,青年的就明顯不如中年的,一個個浮浮躁躁、狂妄無知,不知天高地厚;中年的又不如他們這代老年的,各方面修養太差,平平庸庸,守成而已。他們這一代是打江山的。歷史上哪一朝不是打江山的頭一代最有本事?以後就一代不如一代,直至國運衰頹下來。這可能不符合歷史發展觀,可事實就是這樣嘛。看著現在就不如過去。二十年前,**上的國家領導人,那陣容堂堂皇皇,多像樣、多氣派?都是中國歷史上一流的人物。現在,可沒有幾個人稱得上是偉人。如果再把「文化大革命」前那些老三屆中學生換上來,中國豈不亂成一鍋粥了?看這燈紅酒綠的叫什麼晚會(電視中正播映著文藝界一個聯歡晚會)?一桌一桌圍坐著,又吃又喝又點節目,嘻嘻哈哈,互相吹捧,俗態百出。這叫京劇清唱?字不正,腔不圓,荒腔走板,什麼水平?現在這些京劇演員比起梅蘭芳、周信芳、馬連良那一輩人來不知相差多少倍。這也叫相聲?簡直是耍貧嘴。連點幽默勁兒都沒有。比侯寶林、郭啟儒那些老演員的一個小指頭都不如。瞪大眼溜溜轉,儘是些低級趣味的噱頭,說捧逗唱沒點真功夫。再看這些唱歌的,手拿麥克風,忸怩作態,咿咿呀呀,簡直不知道她們在唱什麼,純粹是展覽她們的臉蛋和時髦打扮,和過去的聲樂家們相比,更是相差十萬八千里。他一直等待的節目開始了。他立刻在沙發上坐下,摩挲著茶杯,盯著屏幕上的每一個鏡頭。他坐的姿勢雖然很從容大度,像個領導人物,可他渾身的肌肉卻有些緊張。茶杯在他手下磨擦著玻璃板轉動著,手心也出汗了。他太關心這則報道了。對東方藝術協會大會的報道就這麼低規格,這麼輕描淡寫?前天,民間說唱藝術協會的大會,報道規格就比這高。它的協會主席論級別比自己還低兩級呢。這像話嗎?這且不管它。更重要的是,在電視報道里,身為協會主席的他,就這麼兩個一晃而過的鏡頭。有一個還看不清。還專門拍他眼皮耷拉時的樣子。這不是醜化歪曲嗎?他有這麼老態嗎,他臉上的皮肉就這麼鬆弛多皺?他身體很健康的——他知道。而協會副主席魏炎倒有這麼長的鏡頭,比他這正主席長几倍。這還有主次嗎?電視台太成問題了。什麼用心?這事一定要向宣傳部反映,查一查。又是魏炎作工作報告的鏡頭,精神抖擻,一派中年得志的樣子,好像他是一會之長。他當副主席還不是他黃公愚兩年前一手提拔起來的?現在羽翼豐滿了,有點勢力了,就尾大不掉了,就不把他黃公愚放在眼裡了,什麼事情一手遮天、擅自主張,不向他當主席的請示彙報。一兩個星期也不來一次電話,更不用說親自來了。他還沒退休呢,他不過是在家休息。東方藝術協會幾十年來是他黃公愚辛苦經營的。現在想把他撇到一邊當傀儡、喝涼茶,沒那麼容易。他已經深思熟慮了,從今天起就要徹底扭轉過局勢來。他怒沖沖站起來,關了煩人的電視,來到客廳門口高聲喊道:「夏平,夏平,來一下。」「爸爸叫你呢。」平平說。「我過一會兒就去。」夏平答道,「爸,我一會兒就來。」她隔著暗黑的院子應了一聲。姐妹倆正在風波平息了的廚房門口說話。跟隨黃家幾十年的老保姆祁阿姨過來了。她是江蘇人,頭髮花白,一生辛勞,背已經有些駝了。「夏平,他們收房租水電費來了。」她說。在北京生活了幾十年,仍然是南方口音。「多少錢,這個月收費怎麼提前了?」夏平問。「比上個月多四塊。」「多四塊?那得……阿姨,咱們家這個月剩的生活費已經不多了,你跟他們說說,明天再交。」「用我的錢墊上吧。」平平說。「不用。明天上午我把家裡這兩個月的舊報紙和破爛兒賣了,就足夠了。」「我給你墊上吧。」「真的不用。破爛兒早晚得賣,要不老忘。」「好,那我去告訴他們:儂現在有事體,顧不上,明朝再交。」祁阿姨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轉過身,「夏平,冬平今朝回來一直躺在床上哭。」冬平和祁阿姨合住一屋。「她從學校回來了?」「早就回來了,沒出來吃夜飯。」「那我們先去看看她。」夏平對平平說。做姐姐的直感(更確切說是一個女人的直感)告訴她:冬平是遇到什麼不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