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晝・上卷・第十一章(3)
「這個平平,你又……」夏平想打斷她的話。「——三姐和三姐夫倒挺和睦的。可對於三姐,是降低了她人生理想標準后做的選擇。我就不相信她沒有不滿。還有二哥,二十九歲了還沒結婚,看樣子以後也解決不好。四姐呢,你是滿腦子理想主義,卻接二連三撞在現實的石頭牆上。」「好了,別說了,你以後把自己的解決好就行了。」夏平善良地笑了笑。「我?我反正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院子里又傳來父親的喊聲:「夏平,夏平——。」「二姐,你們走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冬平輕聲說。趙世芬站在車廂里抓著扶手桿,隨著車的顛簸搖晃維持著平衡。公共汽車上人不多不少,呼呼地疾馳著。**在右面車窗外掠過。門樓正中央的大燈不甚明亮地照耀著。**的紅色顯得更深重,頂部屋檐上則是模糊的。它很莊嚴又很寂寞地坐落在暗藍的夜空下。城門洞。金水橋。挺立的警衛戰士。左面車窗外是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溜溜達達散步的人,推著嬰兒車的母親。她沒有注意這一切。她沒有欣賞風景的閒情逸緻。她一生總在滿腦子熱烘烘地追求著什麼,爭取著什麼,鑽營著什麼。她永遠不滿足於已經得到的,她處心積慮關心和斤斤計較奪取的是自己的利益,是地位,是女人的虛榮。她的性格是急躁的。她的血液是燙熱的。她的頭腦是飛轉的。她的腳步是快而有彈性的。她手底下的活兒是乾脆麻利的。她相信自己的力量,也全憑自己的力量:她的聰明,她的手段,她的美貌。她知道自己容貌的力量。常常無往而不勝。頤和園裡的山色湖光、殿堂長廊有多大意思?這**又有多大意思?這些從來沒有吸引過她的目光,她不會欣賞。讓她陶醉的是川流不息的遊人中那些注視她的男性的目光。她為她的引人注目和出人頭地而活著,而在公園裡漫步走著,而神態嫵媚地微笑著。從那些男性的眼睛里就能知道,那微笑必定是蕩漾著比昆明湖水還誘人的光彩。她現在就讓臉上若有若無地漾著這種微笑。她就帶著這樣的微笑凝視(但並不注意)著車窗外的夜景,因為她感覺到車上幾個男性從不同角度盯視她的目光。只要有人這樣注視她,她就能毫無疲倦地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微笑。偶爾,她裝作隨意朝後抖一下頭髮,順便掃視一下車裡,就會與那些目光相遇,就會使那些目光不自然地躲閃開(偷看女人畢竟是不怎麼樣的)。她為他們感到好笑,為自己感到驕傲。沒有這樣的心理享受,她帶上車來的那一腔怒氣才不會消得那麼快呢。為了不破壞臉上的表情,她使那微笑凝固住,並不讓自己那仇恨的冷笑透露出來。她「躲在」那凝固的微笑下思想著。哼,這個大家叫什麼家?沒有一個人她能看得上。老頭子是老糊塗,除了一塊高幹牌子,說起來名聲好聽,有高工資,簡直不如一般人。其他人哪個像樣子?窩窩囊囊的,沒個精明的。沒個人比得上她。可還都欺負她。表面上他們都不敢,都怕她,但骨子裡都看不起她,這一點她知道。就因為你們是另一種家庭出來的?她對這種家庭、對他們本能地懷有仇恨。她出身於一個月息沒幾塊錢的小資本家家庭,過去為此在政治上受夠了歧視,十幾年來一直扮演著低人一等的角色。現在落實政策了,也沒得到什麼談得上的經濟實惠。她能夠活出個人樣兒,能夠從農村插隊到工廠,從外地回北京,全憑自己的本事。她仇恨那些靠著硬牌父母一路順風、飛黃騰達的人。看著黃公愚一家的混亂和敗落,她常常感到一種實現了報復的滿足。活該。該你們這樣的家庭倒運了。天下好事不能都讓你們佔全了。霉輪著倒,福換著享。現在,她還沒享過什麼福。跟著衛華(她眼前一下浮現出他那令人厭惡的黃白色凹形臉。簡直不想看他。)不會有出頭之日。離婚?這又不是頭腦一熱的事,她是個把什麼實際利害都掂了又掂的人。在舞會上,她漂亮,人人都追求她,可真要離了婚,帶上個五歲的女兒——她絕不放棄女兒——三十一歲了,沒有文憑,在飯館開票,能有什麼好價錢?她太懂實際了,也太懂男人了。找情人、找舞伴和找老婆不是一回事。何況北京還有那麼多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西單到了。她從從容容地下了車。兩邊的商店還有不少沒關門。正在營業的商店裡燈火通明。琳琅滿目的櫥窗被彩燈照著,比白天更顯奢華。人沒白天多,也不算少,不稠不稀地在街兩邊流著。這是商業區,街道窄,顯熱,顯鬧。她牽動著人流中男性的目光快步走著。她眼前已經迷亂閃爍地幻覺出旋轉的舞場。耳邊響起那有刺激力的舞曲。「世芬。」有人叫她,一個身材修長、風度瀟洒的男人親熱地朝她走來。高鼻樑,漂亮的花格襯衫。這是她在舞會上認識的一個研究生。她嫵媚地一笑,愉快地和他並肩走著。他也是去跳舞。他們談笑著。她受到愛慕,受到尊重,她竭力表現得文雅,談一些和這種人應該談的東西,說著一些她剛剛學會還有些拗嘴的陌生辭彙。她能感到他的長腿刷刷刷走出的很洒脫的步子,能感到他那年輕熱烈、很有男子漢味的氣息,能看到他挽起襯衫袖口的手打著很瀟洒的手勢,那手勢真有風度,黃衛華就從不會打這樣的手勢。他的手難看死了。她厭惡地閉了一下眼,眼前又浮現出了衛華那沒有男人氣的老太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