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晝・上卷・第十二章(3)
「你早點睡吧,別跟著熬了,你今天不是有點不舒服?」梁志祥說。「你學你的,別管我了。」秋平的聲音。「我學也不用非得你陪著啊。」「快看你的書吧。喝麥乳精嗎?我給你沖一杯。」春平站在門口想了想沒有推門。不知梁志祥在學什麼,他們的事情從不和其他人說。秋平去山西插隊以後,十幾年生活坎坷多難,可是很少給家裡寫信。母親去世前曾一再囑託她這當大姐的,無論如何想辦法把秋平調回來。彌留之際的母親還明確地囑託全家:任何人不許提「文化大革命」中秋平貼大字報和家庭劃清界限那件事。春平離開東廂房來到西廂房,推開了衛華的房門。衛華正坐在床邊輕輕拍著小薇睡覺。「姐。」他抬起頭。「睡著了嗎?」春平看了看床上的小薇輕聲問。「睡著了。」衛華看了看女兒,手停下來。「世芬又跳舞去了?」「是。」「你為什麼不一起去呢?」春平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我不會,也沒時間。」衛華答道。他更多的原因大概是自慚形穢。夫婦倆關係太不平衡。春平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你們就這樣下去?」「不知道。」衛華緘默了一會兒,答道。春平看著他,又沉默了兩三秒鐘:「給你,這是官園的票,三張。你們明天領著小薇去吧。」她把三張官園少年兒童活動中心的門票遞給衛華。「姐,票很不好搞。你不領大海、小海去?」「你們先去吧。」秋平坐在床上一邊織著毛衣,一邊不時抬頭看看坐在檯燈下學習的丈夫。屋裡很靜。女兒玲玲在睡夢中輕輕磨著牙,蹬著毛巾被。她輕輕給女兒蓋好,目光又落在了丈夫身上。梁志祥和她一樣,也是初中畢業後到山西農村插隊的。他們在山西臨汾一個上百人的小廠里認識,後來結了婚。他訥訥的,沒有什麼風度和才能,倒是會做一手好木匠活兒。但她現在堅決不讓他再干木匠活兒,每天督促著他自學函授大學課程。他很吃力,看他那脊背的線條(襯衫已經濕透),還有那不時抓搔頭髮的樣子,就知道他又遇著難處了。「秋平,真別讓我受這份罪了,學得頭都大了。」梁志祥不止一次這樣央求道。「學吧。」她每次都這樣平靜地安慰他,「熬夜我陪著你。」「我實在學不下去了,還不如讓我做兩套傢具掙點外塊呢。」每當這時她就會激動起來:「我一輩子都不會讓你再做木匠活兒。我不能讓別人一直看不起咱們。」她把他的木匠工具都處理了。梁志祥沒和她吵,他也不會吵,他只是感到對不起她。「要不你學吧,我來帶孩子,弄家務。」他幾次這樣對她說,「你的基礎比我強。咱們有一個學出來就行了。」「不,你好好學下去吧。」她的口氣不容置疑。手中的鋁針不時碰出微響,毛線經過右手小指向上走著,一點點編織進丈夫的一件毛衣里。銀灰色純毛開身毛衣,秋天時讓志祥穿上,能顯出些書卷氣吧。他太沒知識分子味了。她又抬眼看了看丈夫的背影,眼前薄煙一樣淡淡掠過一片片回憶。她不去追想那回憶中的景象,也並不希望看到它清晰地浮現出來。然而,她又常常喜歡像這樣陷入對往事淡淡的惆悵之中,每當空閑安靜的時候。「秋平,萬紅紅的信你還沒回呢,」梁志祥突然想了起來,回過頭努嘴指著說,「那不是?」秋平看了看床頭的信,沒有停下手中的毛活:「我不想回。」「為什麼?」「不為什麼,你別管了。」梁志祥茫然地看了看她:「別人的信不回,萬紅紅的信咱們還是應該回的,她幫過咱們忙。」「我不回嘛,要回你回。」秋平有些冒火了。梁志祥欲言又止,轉過頭去了。小屋裡重新歸於寂靜。只有丈夫汗濕的脊背和玲玲輕微均勻的呼吸聲。一個平庸、狹小、瑣碎、封閉然而又踏實安靜的世界。她看了看床頭的那封信,眼前變得恍惚起來,身子也如坐在船上,微微晃蕩。**前擁來擠去的人海,鑼鼓喧天的北京站,起伏的田野山脈……眼前的小屋被錯亂的幻象所疊印。她眼前曾經有過一個「革命的」、「廣闊的」、「理想的」然而也是虛無騷亂的世界。大概是下鄉插隊第一年吧,她幾乎每天晚上都要趴在煤油燈下給各地農村的同學寫信。奮筆疾書,嘩啦一頁,嘩啦又一頁,全身心都感到一種興奮。那大概是個專門培養政治意識的年代,連她這樣一個脆弱敏感的初中生也幻想當個女革命家。讀大部頭經典著作,和有思想的青年交往,從這一群人聯絡到那一群人。自己是怎麼認識萬紅紅的?1971年冬天,大批插隊知青回到首都,進行著各種地下政治活動,一個又一個「沙龍」里談論著**事件的性質,封建法西斯**的根源,中國的體制、前途等重大問題。在一個座談會上,一個引人注目的高中男生(他是這個討論會的靈魂,也是秋平崇拜愛慕的對象)用讚譽的口氣談到萬紅紅這樣一個名字,這是與會者都知曉的名字。這使她受到一種刺激。第二天,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心理,她專門跑到萬紅紅家去,要「談一談」。在交往中,她把自己和萬紅紅從外貌到思想深度等各個方面都暗暗作了比較。萬紅紅身材很挺拔,比她高,皮膚白皙,向上挑的細眉毛和細眼睛,相貌一般,說話很快,像男人一樣愛打手勢。停頓時,老給人不滿地撅著嘴的印象。書讀得並不很多,很多思想也是從別人那兒現躉現賣來的。她並不比自己強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