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晝・上卷・第十四章(3)
這又是一個呆板的、灰沉沉的單元門。說門,只有一半。左邊一扇門歪斜地扭著長臉。右邊只看見門框,看見合頁留下的槽印和螺絲釘眼。樓門內擁擠不堪地堆滿了自行車。真不知明天早晨人們怎麼推出來。像是一簍相互絞纏的螃蟹。一盞昏黃的燈,照著骯髒的、白灰脫落的牆。左右高提著旅行袋,來回扭動躲閃著,從自行車夾縫中穿過。樓梯上也放著自行車,很巧妙地把腳蹬子掛在樓梯扶手的鐵柵欄上,一輛輛車就翹首而立了。人人都是利用空間的能者。樓梯拐彎,一垛堆得老高的落滿塵土的什物。又拐彎,又一垛落滿塵土的什物。一個破木箱上還有著十幾年前貼得發黃的紙條:「河南省新鄉市××幹校七連一排」。又是一個同樣呆板單調的房門了。三層樓,沒錯。這不是。門上貼著一張小四方紙:范書鴻吳鳳珠這是她找的人家,父親的生前好友。她調整一下情緒,做好與主人相見的心理準備。她舉起手要敲門時,手停在那兒,又猶豫了。她聽見裡面激烈的爭吵聲。門突然打開了,急沖沖走出一個人,差點和她撞個滿懷。兩個人一番相隔十幾年後重逢的相認。林虹是禮貌的、愉快的。范丹妮是親熱的、讚賞的——對林虹的外貌。重逢的興奮並沒能轉移范丹妮剛才與母親爭吵時的激烈情緒:「家裡亂七八糟的,我媽犯神經呢。你乾脆先跟我一塊兒出去玩玩吧?」林虹推辭了:「你去吧,我先看看范伯伯,吳阿姨。」這個家庭發生什麼事情了?門廳里迎面站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身材挺拔,肩寬而平,一股子文質彬彬的學生氣。不大的眼睛里含著微微笑意。是范丹林。「我和爸爸去車站接過你一趟。」范丹林說,略含一絲拘束。他對林虹中學時的美麗有很深的印象,而少年時代對異性的這種印象總是最美好的。對於林虹的到來,他內心深處始終有著一絲興奮和期待。現在看到林虹,他沒失望。「我不用接,能找到。」林虹很自然地笑著。她對會見這個家庭中的每個人都做了心理準備。可恰恰對這個家庭中的嘈亂沒有心理準備。「來,把東西給我。」范丹林上來接過行李。兩人相近時,他感到了她女性的氣息;她也感到了他男性的氣息。這是一種並不太年輕的女性的氣息:清幽、恬淡,沒有二十歲姑娘的那種火熱。這讓他掠過一絲失望,同時又立刻覺得這失望沒道理。這是一個必定沒結過婚的男性的氣息:含著一種有搏動感的、袒裸的、放射的熱力。這增加了她一絲心理負荷。「你對我們家今晚的內亂要有足夠的思想準備。」范丹林朝里努了一下嘴。「林虹吧?哎呀,你總算來了,我都快不放心了。」范書鴻聞聲忙不迭歡喜地從屋裡來到門廳。聽見范書鴻家來了客人,鄰居家的那間房門打開了。放出來哐哐嗆嗆震耳的京劇廣播聲。一個穿著背心短褲的胖胖的中年人,端著盆哼著唱腔出來,穿過門廳去廚房,斜溜著眼把林虹打量了打量,又回到屋裡,把門緊閉上了。京劇的聲音又小了。外面又響起了拘謹的敲門聲。范丹林扭頭看著大門,聽了聽。「好了,找我的來了。」他聳聳肩,無奈地笑了笑,「林虹,你先進屋吧。我還要出去一下,有點任務要完成。」「這麼晚還要完成什麼任務?」林虹關心地問。「例行公事——軋馬路。」「軋馬路?」「去和一個不一定可愛的姑娘軋馬路。」林虹明白了,笑了。「好,好,你去吧。」范書鴻朝兒子擺了擺手,「林虹,咱們回屋裡去。你阿姨正倒海翻江卷巨瀾呢。」范書鴻實在剋制不住了。他要尊嚴體面。要有對客人的熱情禮貌。要有對好友之女的關照。要有人情。吳鳳珠只是要翻。她又從裡屋翻到外屋來。「一晚上以你為中心,陪你、哄你、讓你。剛給你讓開裡屋叫你翻,怎麼沒兩分鐘,你又翻到外屋來了?」他還盡量壓抑著自己,為了不出現太使林虹難堪的場面。吳鳳珠不管這些。她的火氣很大。她翻到哪兒,別人就應該趕緊讓開哪兒。她從外翻到里,范書鴻、林虹就連忙站起來讓到外屋;她從里翻到外,他們又連忙讓到裡屋。「我又想到這兒有個紙盒子沒翻嘛。」她把頭探進床底下,拉出個紙盒子,「你們談話在哪兒不行?我忙這樣要緊的事情,你們一點不關心。」范書鴻直愣愣地站了一會兒:「好,好。」他息事寧人地長嘆了口氣,「我們再而三、三而四地給你騰地方。你現在的事情最重要。」他站了起來。林虹禮貌地跟著站了起來。「要不要幫你翻啊?」他問妻子。「不要。你們翻,我還不放心呢。」「好好,你總是信不過別人。」范書鴻轉頭看看林虹,一攤雙手,自嘲地搖了搖頭,「我說老太婆,你也不和咱們的客人說說話了?」「我現在顧不上呢,你先和林虹聊嘛。」「我提醒你一下,老太婆,現在已經不早了,你要考慮到林虹坐了一天火車還沒休息呢。」「我沒關係。」林虹說道。踏入這樣一個紛亂的家庭,她心中很有些不安。